夜归人

我永远记得那个秋分夜，梧桐叶在脚边碎成暗金的齑粉，末班公交的尾气裹着夜雾散进领口时，我才惊觉便利店的暖黄灯光已化作深海里的磷光，忽明忽暗地漂在巷口。书包带子像条绷紧的蛇，在肩骨上硌出细密的钝痛，我攥着钥匙的手心里渗出汗来，金属齿痕深深扎进掌纹，像攥着把微型匕首——可笑的是，这竟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石板路坑洼得狰狞，运动鞋底碾过某处黏腻时，我听见“啵”的一声轻响，像踩爆了某只夜虫的腹腔。蹲下身用手机照亮，才发现是团发黑的槟榔渣混着暗红液体，在光斑里泛着诡异的珍珠母光泽，像极了生物溃烂的黏膜。夜风突然卷来潮湿的霉味，两排旧楼的墙皮正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砖，缝隙里钻出的苔藓挂着水珠，远远望去像无数双含着泪的眼睛。

手机屏幕在掌心灼亮，母亲的消息跳出来时，我正数到第二个路口。“拐过第三个路口就到家了。”蓝白色的字体在暗巷里格外刺眼，我抬头望向深处，却只看见两排歪歪扭扭的楼影，第三座转角处悬着盏锈灯笼，红绸早褪成干涸的褐，在风里扑棱出破布摩擦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用指甲刮擦玻璃。

钥匙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我强迫自己数着步数，鞋底与地面摩擦出沙沙的响。当“第三”两个字从齿间滑出时，后颈突然撞上团冰凉的织物——是件垂落的白衬衫，领口空荡地晃向地面，塑料衣架在风里轻轻转动，啪嗒啪嗒，像极了被拧断的脖子在原地空转。喉间涌起腥甜，我猛地转身，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缩成佝偻的小块，膝盖以下浸在墨色里，竟比平时矮了整整半个头。

巷尾终于浮现单元楼的轮廓，铁栏杆上的藤蔓在月光下凝成墨绿的网，台阶上却蹲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她背对着我，双马尾辫上的红头绳褪成浅粉，辫梢沾着草屑和泥土，手里攥着颗滴着水的玻璃珠。“姐姐......”她开口时，我听见冰碴子在喉咙里滚动的声音，“能帮我找找眼睛吗？”

玻璃珠在她掌心晃出细碎的光，我僵在原地，听见胸腔里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浑浊，混进另一种湿腻的响动——是从她身下传来的，指甲抓挠水泥地的声响，间或有泥浆被抠起又碾碎的闷响。珠子滚到我脚边时，月光恰好斜切过球面，映出半张浮肿的脸，皮肤下的血管像紫色的蚯蚓在蠕动。

我的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低头看见青紫色的手臂从砖缝里钻出，指甲缝里嵌着新鲜的泥浆，指节上还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单元楼的声控灯就在此刻亮起，暖黄的光里，小女孩慢慢转头，左眼眼眶黑洞洞的，腐肉翻卷着露出白色的骨，半条蚯蚓正从眼窝深处探出粉红的身子。而她右手紧攥的，正是我上周在公交站丢失的、那枚镶着碎钻的银耳钉，钻面还沾着暗红的污渍。

母亲的电话在此时炸开，她的声音穿过电流时带着异样的颤音：“你在哪？咱家根本不在城中村......”话音未落，所有灯光同时熄灭，黑暗中有冰冷的呼吸贴上耳垂，带着雨后腐叶的气息。那声音裹着我熟悉的温柔，像母亲睡前哼的摇篮曲，却在齿间溢出咯咯的轻笑：“宝贝，妈妈来接你了——你看，我们的眼睛，终于凑齐了。”

巷口便利店的灯突然重新亮起，暖黄的光晕里，我看见玻璃门上倒映着自己的脸，右眼不知何时变成了空洞的黑，而掌心的钥匙串上，多了枚滴着水的、带着体温的玻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