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叶凝芷被这一声尊称和这九十度的大礼,砸得脑袋发懵。
她几乎是本能地朝旁边横移一步,堪堪避开了百里东君这惊天动地的一拜。
“公子,万万不可!快起来!”
这阵仗太吓人了,她一个小女子可受不起。
“先生若不肯指点迷津,学生今日便长跪于此!”
百里东君犟脾气上来了,躬着的身子纹丝不动,大有磐石无转移的架势。
叶凝芷哭笑不得。
她就多了一句嘴,怎么还赖上她了?
这怕不是个被家里宠坏的究极头铁富二代?
旁边的司空长风满脸无奈,伸手去扶。
“东君,休得胡闹,莫要惊扰了姑娘。”
“我没胡闹!”
百里东君猛地挺直腰杆,一双杏眼亮得惊人,死死锁住叶凝芷。
“长风你不懂!这位先生是高人!是天降的点化我的神仙!”
他激动得脖颈都泛起红色。
“我为这坛‘三日春’,寝食难安,翻遍古籍,求教三位名师,无人能解!可先生她……她仅凭一丝酒气,便道破天机,分毫不差!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司空长风哑口无言。
他承认这位姑娘确实厉害,可“天降神仙”这说法,未免也太夸张了。
叶凝芷迎着百里东君那双写满“崇拜”与“狂热”的眼睛,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成型。
或许……这并非坏事。
眼前二人衣着不凡,气度非凡,绝非池中之物。尤其是那名叫司空长风的少年,沉稳锐利,虎口有茧,显然是练家子。
在这朝不保夕的境地,多一条路,总比多一堵墙好。
思及此,叶凝芷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清了清嗓子,既然对方非要送顶高帽,她便戴着把这出戏唱完。
她学着记忆里说书先生的模样,单手负后,沉吟道:
“也罢,看你一片赤诚,我便多说两句。”
百里东君眼底“唰”地一下,燃起两簇火苗,整个人恨不得贴上来,活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先生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叶凝芷险些被他这模样逗笑,连忙稳住心神,端起高人架子。
“你这酒,病在‘寒’,药方便要从‘暖’字上寻。”
她脑中飞速运转,将现代生物发酵知识,巧妙地用这个时代的语言重新包装。
“酿酒如养婴孩,需精心呵护。其一,在‘温’。”
“温?”
百里东君与司空长风齐声问,这词他们闻所未闻。
“不错。”叶凝芷颔首,“酒曲苏醒,最忌乍寒乍暖。你需寻一处冬暖夏凉的地窖,使其四时恒温。如此,酒气方能温养醇化,不至烈性难驯。”
“其二,在‘暗’。”
“日光,尤其是烈阳,最是伤酒。光线会催生杂气,令美酒变酸变涩。故而酿酒之地,需不见天日,暗无天光。”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在‘封’。”
叶凝芷的视线落在他那仅用红布覆盖的坛口。
“你这坛口,看似封了,实则魂魄尽散。天地浊气混入,酒魂如何能聚?需用黄泥混合糯米浆,调成泥膏,将坛口封死,不留一丝缝隙。待到开坛之日,方能魂魄俱全,酒香惊人。”
恒温。
避光。
密封。
这几字,如三道春雷,在百里东君脑中轰然炸响!
他只知遵循古法,亦步亦趋,却从未想过,这些细节背后,竟藏着这般养魂聚气的深奥道理!
他听得如痴如醉,像是有一道光,劈开了他脑中混沌的迷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百里东君激动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狂喜。
“恒温养其体,避光存其性,密封守其魂!先生真乃神人也!”
他看向叶凝芷的眼神,已不再是崇拜。
那是狂热的信徒在仰望自己的神祇!
他当场振声宣布:“从今日起,凝芷先生便是我百里东君酿酒之道上,唯一的灯塔!”
叶凝芷:“……”
倒也不必如此。
“凝芷先生,您再多说点!还有什么秘诀吗?”
百里东君彻底化身好奇宝宝,缠着她问东问西,一口一个“凝芷先生”,叫得无比顺口,俨然已是她的头号拥趸。
为表谢意,他甚至抱着那坛失败的“三日春”,硬要往叶凝芷怀里塞。
“先生,此酒虽是废品,却也是学生一片心意!您务必收下!”
叶凝芷连连摆手,笑着婉拒。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是你的心血,还是留着吧。”
一个硬塞,一个坚拒,巷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阳光正好,碎金般洒在叶凝芷带笑的脸颊上,那双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光,整个人都生动得不像话。
这笑声,这光亮,这鲜活的烟火气,与身后那个死寂的院落,恍如两个世界。
而他苏暮雨,属于后面那个。
主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
苏暮雨就立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他看着叶凝芷与那锦衣少年言笑晏晏。
看着那少年眼中,毫不遮掩的亲近与崇拜。
更看着叶凝芷脸上,那种发自肺腑的、从未对他展露过的轻松笑意。
一股无名火,混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像藤蔓般死死缠住了心脏,勒得他胸口发闷。
那笑容,刺眼。
那少年,更碍眼。
他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猛地旋身。
“砰——!”
主屋的门被一股无形的内力狠狠撞上,发出的巨响震得屋檐都簌簌落下灰尘。
巷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百里东君和司空长风被这声巨响骇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叶凝芷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
她知道。
那个冰山,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