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东君耳力极好。
叶凝芷那声轻到几乎不存在的嘀咕,却无比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少年瞬间炸了毛,猛地扭头,一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
“嘿,你这小姑娘,懂什么酿酒?”
他的视线在叶凝芷身上扫来扫去,一身粗布衣裳,手里那个破竹篮,怎么看都和酿酒沾不上半点关系。
“我这可是秘方,‘三日春’!你闻闻这香气,方圆十里都找不出第二家!”
他一脸不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傲气,心血被人当众否定,让他很不爽。
旁边的司空长风没出声,那双锐利的眼睛却落在叶凝-芷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叶凝芷心头一跳。
坏了。
她这该死的职业病,一闻到草药味就忍不住分析成分。
这下惹上麻烦了。
可现在装傻,显然已经晚了。
她干脆抬起头,迎上百里东君气鼓鼓的目光,脸上没有半分慌乱,语气平淡。
“公子这酒,香气确实醇厚霸道,是好酒。”
她先给了一句肯定。
百里东君的脸色稍缓,下巴微抬,露出“算你有眼光”的神情。
可叶凝芷的下一句话,让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
“只可惜,刚则易折。”
叶凝芷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个半人高的酒坛上,声音清冽,字字清晰。
“公子可是为了追求入口时的清冽口感,在酿造的酒曲里,加了三钱的穿心莲?”
“嗡——”
百里東君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穿心莲!
三钱!
她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是他突发奇想,瞒着所有人偷偷做的!
他嫌古法酿造的“三日春”回味太燥,不够清爽,便自作主张加了这味从残破医书上看来的药草,企图中和酒的火气。
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司空长风,都只当他酿造步骤出了错,根本不知道他私自加了料!
这个女人……
她……她是怎么……
百里东君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此刻的骇然与无法理解。
他张着嘴,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叶凝芷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说对了。
她不再看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穿心莲,此物大寒。”
“用它入酒,能强行压下酒中火气,制造一瞬间的清冽错觉。”
“但也正因其寒性,如同一把冰锁,将酒的灵魂死死锁住,令那股本该酣畅淋漓的醇厚之气无法彻底挥发,郁结于内。”
“所以,公子的酒闻着极香,入口却涩,回味里更缺了一股暖彻心扉的意境。”
“这便是酒气被寒气所伤,酒魂被外物所困的结果。”
一番话落。
巷内死寂。
司空长风眼中的审视,早已化为惊异。
他看向叶凝芷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个看似土气的乡野女子,仅凭一丝飘散的酒气,就道破了这坛酒最核心的秘密。
这已不是懂酒。
这是神乎其技!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叶凝芷,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
“姑娘高见,在下佩服。”
他的态度,从对待路人,转变为对待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不知姑娘师从何处?竟有如此见地?”
这话是请教,也是试探。
而被当头一棒的百里东君,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魂。
他看着叶凝芷的眼神,灼热得吓人,那里面闪烁着一种名为“救星”的狂热光芒。
他完全没理会司空长风的试探,也忘了自己还堵在路中间。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能救他的酒!
能救他耗费一月心血,视若珍宝的“三日春”!
巷口的苏暮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心中翻涌的,是比司空长风更深的惊疑。
他知道叶凝芷能“预知”。
却不知道,她还精通药理,甚至酿酒。
这个女人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她像一个永远剥不开的谜团,每揭开一层,里面都是更深的未知。
这种掌控之外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烦躁。
就在这时,百里东君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咕咚——”
他竟松开了手,任由那宝贝酒坛滚落在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叶凝芷面前。
然后在叶凝芷错愕的目光中,撩起锦衣前摆,对着她,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
腰弯成了九十度。
“先生!”
这一声,真心实意,响彻整条僻静小巷。
“请受学生一拜!”
“还请先生,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