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前一夜。
苏暮雨的情绪已沉淀下来,但那双眼眸,却比过往任何时刻都更幽暗,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潭。
晚饭后,他没有擦剑。
他只是走到叶凝芷面前,声音沙哑。
“陪我走一趟。”
叶凝芷没有问去向,甚至没有问缘由,只是安静起身,跟在他身后。
苏暮雨领着她,穿过暗河总部那蛛网般交错的密道,最终停在一处被伪装成山壁的厚重石门前。
这里,连苏昌河都不知道。
石门开启,外面是寂静无声的深山。
月光惨白,将嶙峋的怪石投下狰狞的影子。
“跟着我。”
苏暮雨牵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冰冷,却握得死紧,仿佛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两人在崎岖的山路穿行了近一个时辰,当前方豁然开朗时,叶凝芷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一个被群山完全隔绝的山谷。
谷中并非仙境,没有缥缈的云雾,只有几缕真实的炊烟。
阡陌纵横,几间木屋错落。
屋前,有白发老人沉默地编织着草席,有妇人低头缝补着衣物,几个孩童在泥地里追打,发出清脆却被山谷压抑住的笑声。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近乎脆弱的安宁。
“这里是‘家园’。”苏暮雨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叶凝芷心头巨震。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这是一个用无数杀手的尸骨与黄金,在暗河这片血腥的土壤上,强行开辟出的……墓园旁的孤儿院。
“是你建的?”
“师傅死后,我开始做。”苏暮雨的回答很简洁。
他牵着她,走入谷中。
一个扎着羊角辫、脸上还有些泥污的小女孩看见他,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月安哥哥!”
苏暮雨周身那凝固的死气,在这声呼唤中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脸上没有笑,只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串被体温捂得有些融化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月安哥哥……”叶凝芷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卓月安。
在这里,他不是暗河的“傀”,不是苏家的家主。
他只是一个会被孩子们期待,会笨拙地带着糖葫芦回家的,月安哥哥。
他带着叶凝芷在谷中走着。
他沉默地帮一个跛脚的老人将砍好的柴背进屋里。
他从一个年轻寡妇手中接过装满衣物的沉重木盆,放到溪边的石板上。
他只是做,不说。
而那些人,也只是默默地接受,眼神里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家人般的习惯与依赖。
他将自己最真实,也最沉重的内核,剥开来,放在了叶凝芷的眼前。
叶凝芷静静看着他宽阔却孤寂的背影。
她忽然懂了。
他背负的,不止是卓家三百一十三口的血海深仇。
还有这里,数百条同样被命运碾碎的、无处可去的人生。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疼得发酸。
黄昏,血色的残阳涂满山谷。
苏暮雨带她来到谷顶最高的一座木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
他从床底暗格中,捧出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
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本厚厚的名册,以及一沓泛黄的地契。
他将木盒,递到叶凝芷面前。
那动作,带着一种交付遗骸般的郑重。
“这里,是‘家园’所有人的名册,和这座山谷的地契。”
“是我的一切。”
“现在,交给你。”
叶凝芷的心跳,刹那停止。
她听懂了。
这不是托付,这是遗言。
若我回不来,替我守护他们。
叶凝芷没有去接那个盒子。
她伸出手,覆上他捧着盒子的手。
她的手很暖,像一枚小小的烙印,烫在他冰冷的手背。
“我不要。”
苏暮雨猛地抬头,眼中是化不开的错愕。
“我会在这里,建一座医堂。”
叶凝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会让这里的孩子,都识字,学医,而不是拿刀。”
“我会让这里的老人,都有人养,有药医,安稳离世。”
“我会把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的家园。”
她顿了顿,握着他的手,猛然收紧。
“而你,苏暮雨,卓月安。”
“你要做的,不是把你的责任丢给我。”
“是去复仇,是去把亏欠你的全都拿回来,然后活着回来见我。”
“带着你的胜利,回来接管你的家。”
苏暮雨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比星辰更亮,比烈火更烫的固执。
他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仇恨与鲜血浸泡得麻木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涨得发疼。
许久,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
是契约,是血盟。
叶凝芷笑了,眼眶却红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不是轻啄。
而是一个带着命令与宣告意味的,用力的吻,印在他的唇上。
“这是定金。”
“苏暮雨,你不许死。”
夕阳沉没,夜色降临。
一场席卷天下的复仇,和一个关于归来的约定,就此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