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一年,初春。
钱塘的雨,又冷又黏。
苏昌河落在破庙的横梁上,像一片被雨打湿的黑色羽毛。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他毫不在意,只是低头看着下方那个安静的背影。
身形如剑,藏锋入鞘。
是苏暮雨。
哪怕隔着三丈,哪怕只看一个背影,他也能认出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熟悉这个背影的人了。
在鬼哭渊,在那个人间炼狱,他曾无数次看着这个背影为他挡下暗箭与偷袭。
最后那场死斗,他重伤昏死,便是这个背影,将他一步步从尸山血海里背了出来。
苏昌河的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
他指尖一挑,那柄寸指剑在指间飞旋,旋出一圈又一圈令人目眩的银光,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切割得粉碎。
他从横梁跃下,落地无声。
稳稳站在苏暮雨身后三丈。
朋友之间,最安全的距离。
敌人之间,最危险的距离。
“我料到你会来。”
苏暮雨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苏昌河指尖的寸指剑骤然停顿。
他将匕首在掌心抛了抛,笑了。
“没办法,苏家的老头子催命一样。”
他迈步向前,视线扫过倒在一旁气若游丝的大家长慕明策,又嗅了嗅空气中那股甜腥的血气,啧啧有声。
“我怕来晚了,就只能替你收尸了。”
“谢家派来的那两个废物,连你一根头发都没伤到?也配来摘桃子,不知死活。”
苏暮雨缓缓转身。
他看着苏昌河,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他更熟悉的、欠揍的笑容。
苏昌河也在看着他。
看着这张在深渊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脸。
“苏家家主让你来的?”苏暮雨问。
“聪明。”
苏昌河打了个响指,寸指剑再度于指尖飞旋,像一只银色的蝴蝶。
“老爷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变得锐利。
“杀了慕明策,夺走眠龙剑。从此,你苏暮雨不再是暗河的‘傀’,苏家会抹掉你的一切,还你自由。”
“天大地大,你想去哪,就去哪。”
苏昌河盯着苏暮雨的眼睛。
他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他出发前,就已经知道的答案。
苏暮雨沉默了。
那双总是很温柔的眼睛,此刻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我是傀。”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果然。
苏昌河心底某个地方沉了下去。
傀,大家长的影子,职责便是守护,至死方休。
这是苏暮雨的原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谁也改变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
苏昌河仰天狂笑,笑声震得破庙的梁柱嗡嗡作响,屋檐下的雀鸟惊飞四散。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笑这可悲的宿命。
笑这该死的原则。
笑声戛然而止。
苏昌河直起身,眼神里交织着赞许与惋惜,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意。
来之前,苏家家主问他,若苏暮雨拒绝,当如何?
他回答了。
他用了苏暮雨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家人,不能弃。
但苏家家主告诉他,暗河的利益,高于一切。
苏昌河盯着苏暮雨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用你的话,回了他。”
苏暮雨的眼瞳收缩。
“然后?”
苏昌河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他手中的寸指剑停在指尖,锋刃笔直地对准了苏暮雨的心口。
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知道从那里刺进去,最快,最致命。
“老爷子说,”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都像一把刀,先捅进了自己的心里。
“那就杀了你。”
话音未落,苏昌河动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破开雨幕的黑线,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笔直地冲向苏暮雨。
那柄飞旋的寸指剑,此刻化作一道致命的流光,直取苏暮雨的咽喉!
……
千里之外,天启城。
皇宫,紫宸殿。
一袭素白长裙的女子静立殿下,长裙裁剪利落,更衬得她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此女正是当今明德帝的胞妹,长公主萧凝芷。她容颜清绝,眉眼间却凝着一股与柔美外表截然相反的锋锐。
龙椅之上,明德帝萧若瑾身着常服龙袍,眉头紧锁,看着下方的妹妹,目光复杂。
“皇兄。”萧凝芷开口,嗓音清越,“暗河已是我朝心腹之患,尾大不掉。如今其大家长遇刺垂死,三家内斗,是千载难逢之机。”
明德帝叹了口气:“皇妹,朕知你意。可暗河是江湖事,朝廷冒然插手,恐引江湖动荡。”
“皇兄此言差矣。”
萧凝芷抬头,目光灼灼,直视龙椅上的帝王。
“昔年太祖与暗河初代定下盟约,暗河为我朝手中之刃。三百年过去,这把刀饮血过甚,已生反骨。如今刀身内裂,我们为何不趁机将它彻底熔了,或者……换一个更听话的执刀人?”
她的话,让殿内空气都为之一滞。
明德帝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想如何?暗河水深,三大家主皆是绝顶人物,你孤身一人……”
“皇兄不必忧心。”
萧凝芷打断了他,语气中是毋庸置疑的自信。
“我不要一兵一卒,只需皇兄一道旨意,以及……”
她顿了顿,凤目中寒芒一闪。
“……持天子剑,下江南。”
明德帝凝视着自己的妹妹,这个自小便比所有皇子都更具胆魄的妹妹。
他知道,她已决意。
“此去江南,九死一生。”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萧凝芷微微躬身。
“我为萧氏血脉,自当为皇兄分忧,为天下剪此獠牙。此时不动,待暗河新主上位,整合旧部,后患无穷。”
明德帝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断。
“好!”
他离座,从一旁剑架上,取下一柄古朴的连鞘长剑。
“朕,准了!”
萧凝芷接过天子剑,转身便走,白衣胜雪,没有一丝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