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后,世界是什么颜色?
苏暮雨不知道。
他的世界没有颜色。
山路荒芜,风声,鸟鸣,草木的摇曳,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壁障,沉闷,遥远。
为活命。
为报仇。
如今,仇已报。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木偶,只剩下躯壳,在循着本能往前挪动。
心脏的位置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正疯狂吞噬他残存的感知。
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
血污黏腻的触感,感觉不到。
他只是走。
不知走了多久,当群山环抱的山谷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他机械的脚步,终于迟滞了一瞬。
谷顶,那间最高的木屋。
亮着一盏灯。
那点橘色的光晕,在冥冥暮色中微弱,却无比坚定。
它穿透了苏暮雨整个灰败的世界,像一枚滚烫的钉子,将他即将游离四散的魂魄,重新钉回了这片人间。
他推开门。
“吱呀——”
叶凝芷就坐在灯下,没有看书,也未整理药材。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
听见声音,她抬起头。
目光掠过他满身的血污与疲惫,最终落在他那双燃尽了所有光芒,只剩一片死寂灰烬的眼眸里。
她没有问结果。
也不问伤口。
她只是站起身,那双总是清亮含笑的眸子微微泛红,却努力地,对他绽开一个比窗外灯火更暖的笑。
“你回来了。”
三个字,落在了苏暮雨的心上。
那颗冰封了十三年,坚硬如顽铁的心,一寸寸碎裂,融化。
滚烫的酸涩暖流,冲刷着他每一寸冰冷的骨血。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然后在叶凝芷错愕又碎裂的心疼目光中,这个杀尽仇寇也未曾弯过膝的男人,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将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
像一个在风雪中迷路了太久的孩子,终于嗅到了归家的炊烟。
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药草香的温暖气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我……回来了。”
声音破碎,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叶凝芷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颤抖的背脊。
一下。
又一下。
怀里的,不是暗河第一杀手“傀”,不是权倾朝野的苏家家主。
只是一个背负了灭门血仇,在黑暗中独自舔了十年伤口,终于可以哭泣的孩子。
“嗯,回来了。”
她柔声说。
“欢迎回家,卓月安。”
……
半年后。家园。
春日暖阳,山谷里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曾经的苏家家主,如今的卓月安,正拿着一把崭新的锄头,对着一片新开垦的菜地,眉头紧锁。
他能用剑在刹那间斩断金石,却始终无法让这不听话的锄头,刨出一个像样的土坑。
不是深了,就是浅了,歪歪扭扭,不成章法。
旁边,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双手叉腰,老气横秋地叹气:“月安哥哥,你好笨啊!比我爹爹还笨!”
卓月安的脸黑了黑,竟无从反驳。
叶凝芷端着一碗清甜的凉茶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狼狈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的卓大侠,连块地都翻不好了?”
她走到他身边,将凉茶递给他,眼里的笑意揉碎了满谷的阳光。
卓月安被她调侃得有些挂不住脸,闷哼一声,接过碗一饮而尽,动作带着给自己壮胆的意味。
他重新握紧锄头,真气微运,忆起剑招中“力劈华山”的要诀,猛地挥下!
唰!
一道完美的直线,泥土被精准地翻开,整齐划一。
然而,用力过猛,带起的泥巴“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糊了他自己一脸。
“噗——”
叶凝芷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卓月安愣在原地,脸上沾着湿润的泥土。
他看着她明媚如春光的笑颜,看着她因大笑而轻颤的肩膀,看着她眼角眉梢那毫不掩饰的快乐。
他也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个十三年来,第一个不带任何仇恨与算计,干净的笑容。
叶凝芷笑够了,走上前,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锄头。
她没有动用内力,只用最朴素的方式,一下一下地翻着地,一边做,一边回头对他说:“要这样,手腕放松,用腰发力,你看……”
阳光下,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几缕发丝被微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他没有听她在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熟练地翻土,看她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看她偶尔回头时,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
他想,这样,很好。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山谷。
两人并肩坐在屋前的门槛上,看孩子们在田埂间追逐嬉戏,看不远处白发的老人脸上安详的笑意。
“你看,”叶凝芷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这里,真的变成一个家园了。”
“嗯。”
卓月安应了一声,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
这个女人,将他从复仇的深渊中拉回,将他所在的血色沼泽,变成了一片可以生根发芽的人间净土。
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重的吻。
“叶凝芷。”
“嗯?”
“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燃尽一切后,还给我一个家。
叶凝芷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笑了起来,然后更紧地抱住了他。
一柄曾饮尽无数鲜血的伞中剑,此刻静静地靠在门边。
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那漆黑的剑身,竟也泛起了一丝温柔的光。
卓月安的世界,曾经只有无尽的黑夜与冰冷的血雨。
而现在,他的世界,有了一个名字。
——叫叶凝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