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的尽头,是一片被雨水彻底洗净的竹林。
泥土的芬芳混着竹叶的清新,扑面而来。
是活人才配拥有的气息。
但这股象征着自由的空气,在他们踏出洞口的瞬间,便被凝结成了冰。
甬道之外,小小的一片空地上,两拨人马,泾渭分明。
杀气,如同实质的墙。
一方,是十数名身着黑衣劲装的暗河杀手。
为首的少年苏昌离,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像头饿狼,手中那柄与他等高的巨剑发出渴望饮血的嗡鸣。
他看到苏昌河的刹那,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滔天的焦灼。
“哥!”
另一方,是数十名身着制式铠甲的镇北军军士,队列森严,气血凝成一片铁幕。
他们身前,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将领按刀而立,目光如出鞘的利刃。
当他看到萧凝芷时,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瞬间被激动与狂热的虔诚所融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
死寂。
两声称呼,如两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暗河杀手们的视线,化作了淬毒的箭,死死钉在那个白衣胜雪的女人身上。
镇北军将士们的刀锋,则齐刷刷对准了那个一身血污,却依旧懒散地站在公主身边的男人。
“殿下!”
青年将领再度开口,声音里是请战的决绝与功成的渴望。
“九霄城已平,贼首苏昌河弑主夺位,已是新任暗河大家长,罪不容诛!”
“请殿下下令,末将愿取其首级,以定暗河!”
暗河大家长。
这五个字,像一根无形的冰刺,扎进萧凝芷的耳膜。
她的世界,有那么一瞬失去了所有声音。
她看向身侧的男人。
苏昌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皮微掀,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拙劣的街头闹剧。
“大哥!”
苏昌离彻底急了,他向前踏出一步,巨剑的剑尖直指萧凝芷,发出震耳的咆哮。
“这女人是天启长公主!镇北军就是她调来的!她要毁了我们暗河!”
“趁现在,杀了他!”
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杀意,都汇聚到了场中的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手握帝国最锋利之刃的天启长公主。
一个,是刚刚登临黑暗王座的杀手之王。
杀了他。
萧凝芷的脑中,一个声音冷静地响起。
暗河群龙无首,她此行的目的便已达成大半,一个干净利落、完美无瑕的结局。
杀了他,自己就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算无遗策,也永远孤独的萧凝芷。
她的手,按在了天子剑冰冷的剑柄上。
那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可另一道声音,一个疯子的声音,却在她灵魂深处固执地回响——
“你连一个可以推开的人,都没有。”
杀了她。
苏昌河的脑中,同样有一个声音在蛊惑。
朝廷在北境最大的依仗当场崩塌,新生的暗河将迎来数百年来最自由的时刻。
一个诱人至极的开局。
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也轻轻搭上了腰间的寸指剑。
只要他想,他有十成把握,让这朵北境最高傲、最美丽的冰山雪莲,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彻底凋零成一地残泥。
可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她笨拙地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那低垂的、专注到近乎冷漠的侧脸。
杀了她……
这世上,似乎就少了一件最好玩的乐子。
风停了。
竹叶不再摇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苏昌离的耐心即将燃烧殆尽,准备不顾一切地挥出巨剑的前一刻。
“放肆。”
萧凝芷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昆山玉碎,清冽,且不容置喙。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淡淡扫过那名跪地的青年将领。
“他是本宫的俘虏。”
“何时处置,本宫自有决断。”
“镇北军,退下。”
青年将领愕然抬头,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但君命如山,他只能将所有不甘与困惑尽数咽下,咬牙抱拳。
“是!”
几乎是同一瞬间,苏昌河笑了。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对着自己那帮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手下,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干什么呢?”
“一个个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
“没看到我正陪着公主殿下散步吗?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无赖模样,让苏昌离和一众暗河杀手面面相觑,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两拨人,在各自首领那莫名其妙却不容抗拒的命令下,极不情愿地向后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空地中央,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欠我一条命。”
苏昌河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本宫会亲自来取。”
萧凝芷没有看他,清冷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片幽深的竹林。
说完,她转身。
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寻常的游园。
那身染上尘污的白裙,在灰暗的竹林背景下,依旧是天地间最孤高的绝色。
苏昌河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即将消失在竹林尽头,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慢慢敛去。
“哥,你……”苏昌离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回去再说。”
苏昌河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片空无一人的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