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秋,苏州河上飘着薄雾,青砖灰瓦的宅院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唢呐声。林雪棠坐在描金红漆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披红挂彩的自己,指尖轻轻划过眉间花钿,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小姐,该上轿了。"丫鬟春杏捧着盖头的手微微发抖,窗外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在红绸喜字上洇开暗色水痕。
铜镜突然映出檐角一抹银光。雪棠呼吸骤停,那半张银质面具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面具下露出的下颌线条分明,正是三年前被大火烧毁容貌的沈砚秋。她猛地起身,凤冠珠帘打在镜面上叮咚作响。
"开戏——"
沙哑的嗓音穿透雨幕,十六名武生抬着朱漆戏箱破门而入。沈砚秋甩开猩红披风跃上青石台阶,腰间白玉佩与银面具同时泛起寒光。喜堂里正在唱礼的司仪吓得跌坐在地,满座宾客看着戏箱里涌出的刀枪剑戟,这才惊觉来者竟是传闻中葬身火海的沈家班少班主。
"杜丽娘游园惊梦,柳梦梅画魂寻真。"沈砚秋甩开水袖,昆腔在雨声中格外清冽。雪棠隔着珠帘望见他面具边缘蜿蜒的疤痕,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当年她躲在沈家班后台看《牡丹亭》,火舌舔上幕布时,是十六岁的沈砚秋用脊背为她挡住坠落的横梁。
喜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三十杆汉阳造齐齐上膛。新郎官陈绍廷扯下胸前红绸,露出军装领口锃亮的铜扣:"沈班主好大排场,抢亲都带着全副武行。"他抬手示意,士兵们刺刀出鞘的寒光映得喜烛黯然。
沈砚秋旋身踢飞最近的刺刀,镶银戏靴点在枪托上借力腾空。红绸如血瀑般展开时,雪棠看见他腰间玉佩——正是当年她偷偷塞进他戏服暗袋的那枚双鱼佩。记忆如潮水漫卷,那年她及笄礼后躲在梨树后,看沈砚秋对着铜镜勾脸,笔尖悬在眉间迟迟不肯落下。
"少班主可是要唱《思凡》?"她故意扯他水袖,朱砂笔在额角拖出长长红痕。少年耳尖通红,慌乱间打翻胭脂盒,石榴红的粉末落了她满裙裾。
此刻戏箱中飞出十二面令旗,武生们结成八卦阵型。沈砚秋的水袖缠住雪棠腰间玉带,将她卷入怀中时,陈绍廷的子弹擦着他耳畔掠过,在廊柱上炸开木屑。雪棠嗅到他衣襟间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才发现他后背早已被雨水浸透。
"跟我走。"他在她耳畔低语,疤痕纵横的侧脸擦过她鬓边珠花。三年前大夫说这话时,他正躺在满是药渣的床榻上,纱布下新生的皮肉像揉皱的宣纸。那时她跪在祠堂冰凉的石板上,听着父亲说陈家送来二十箱聘礼。
喜堂突然陷入黑暗,武生们抛出的磷粉在空中燃起幽蓝火焰。沈砚秋抱着她跃上屋脊,雨水顺着瓦当汇成银线。雪棠看见后院停着的乌篷船,船头挂着的琉璃灯在雨中摇摇晃晃,正是他们年少时偷溜出去听评弹常坐的那艘。
"砰!"
子弹穿透船篷的瞬间,沈砚秋将她推进船舱。鲜血溅在琉璃灯罩上,像极了那年她打翻的胭脂。雪棠摸到他后背温热的濡湿,才惊觉那枚子弹穿过他的左肩。陈绍廷的吼声混着雨声传来:"放箭!给我射沉那艘船!"
沈砚秋扯下半幅水袖缠住伤口,染血的指尖抚上她惨白的脸:"还记得《离魂》那折戏么?杜丽娘说'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玉佩上,"我原不信戏文,直到..."
箭雨破空而来,船身开始倾斜。雪棠抓住他冰凉的手,眼泪混着雨水落进衣领:"那年大火里你护着我时,我就该跟你走。"她扯断颈间珍珠项链,雪白的珠子滚进浑浊河水,"现在走不了了,我们就学杜丽娘把魂儿系在这玉佩上。"
沈砚秋突然轻笑,沾血的手指在她掌心写下戏词。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戏班武生们且战且退的呼喝渐渐被雨声淹没。当陈绍廷的兵丁包围画舫时,只见船头琉璃灯兀自摇晃,舱内只剩半幅染血的水袖,和一对浸在血泊中的双鱼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