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七月的雨带着铁锈味,像极了晓星记忆中闸北爆炸那天的气息。那时她刚把绣着紫藤的布鞋踏进弄堂口,就听见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十七岁的少女攥着半块绿豆糕呆立当场,看着浓烟裹挟金属碎片腾空而起,其中一片沾血的齿轮正巧嵌进她家斑驳的木门。此刻雨滴打在油纸伞上的脆响与记忆重叠,晓星将伞沿压低三寸,黑色缎面高跟鞋踏过青石板上的血泊时,鞋跟沾着的猩红在积水里晕染成细丝,恍若三年前那场爆炸后遍地盛开的石榴花。
胭脂巷尽头的栀子花香忽浓忽淡,那是用特制药水浸泡过的绢花。晓星数着青砖缝里的苔藓往巷尾挪步,第三株槐树枝桠上系着的红布条已经褪成暗褐色——这是上个月老顾失手时留下的记号。她伸手拂过湿漉漉的砖墙,指甲缝里立刻嵌进暗红的碎屑,不知是陈年血迹还是铁锈。
"沈小姐来早了。"墙根阴影里传来咳嗽声,穿灰布短打的报童从雨披下探出半张青白的脸。晓星注意到他递烟的手腕有道新鲜擦伤,老刀牌香烟锡纸上的折痕角度与约定差了十五度。她接过烟盒时指尖在报童掌心轻叩三下,这是撤退的暗号。
数到第七块砖时,墙缝里果然塞着半枚带齿痕的银元。晓星用旗袍盘扣别住发烫的金属,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十六铺码头,那个自称货商的男人也是用同样的银元付账。彼时江面浮着油污的月光下,对方后颈的蛇形刺青随吞咽动作蠕动,而她藏在团扇里的勃朗宁至今还留着那人太阳穴溅出的脑浆。
身后裁缝铺的留声机突然卡顿,周璇的《夜来香》在破音处转为男人低沉的嗓音:"今晚八点,百乐门。"晓星旗袍开衩处的手枪贴着肌肤发烫,那是老师送她的十八岁生辰礼。记忆里那个总戴着玳瑁眼镜的斯文男人,在教会医院天台手把手教她拆解枪械时,白大褂下总飘着来苏水的味道。枪柄缠着的褪色红丝线突然勒紧掌心——三年前闸北仓库的混战中,正是这根从嫁衣上扯下的丝线,在左轮手枪卡壳时缠住敌人挥来的斧柄。
引擎轰鸣声撕碎雨幕的瞬间,晓星嗅到了硝化甘油的味道。黑色雪佛兰轿车碾过水洼时,后视镜折射的寒光扫过她耳后的伤疤——那是去年在和平饭店刺杀日本参赞时,被飞溅的琉璃吊灯碎片所伤。车窗映出的半张侧脸让她呼吸骤停:眉骨如刀刻般凌厉,薄唇抿成直线,银灰西装领口的蓝宝石领针泛着冷光,与《申报》花边新闻里大新洋行新晋买办的画像分毫不差。
枪声就在这时炸响。穿杭绸长衫的胖子刚喊出"丁先生",眉心便绽开血花。晓星闪身躲进槐树后的阴影,看见第三颗子弹穿透车窗的轨迹与两年前外白渡桥的刺杀如出一辙。丁程鑫的皮鞋尖在车窗边沿轻轻一点,这个动作让她的心脏猛地收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蒙面人用脚尖勾起染血的怀表,表链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正如此刻轿车甩尾时在雨幕中拖出的水痕。
雨水顺着伞骨汇成银线,晓星数到第七声枪响时,最后一个杀手正捂着喉咙倒下。丁程鑫踏出车门的姿态让她想起苏州河上的白鹭,银灰西装的袖口露出半寸黑绸衬里,金线绣着的龙鳞纹在雨中泛着幽光。他蹲在尸体前翻找的动作像在鉴赏古董,白手帕擦拭怀表的姿态优雅得令人胆寒,晓星突然想起上月在永安百货橱窗见过的瑞士钟表匠,也是这样用麂皮轻抚鎏金机芯。
"看够了吗?沈小姐。"他突然转头,眼尾泪痣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晓星握枪的手瞬间沁出冷汗,却发现对方竟在笑。那笑意像淬毒的银针,轻轻刺进她狂跳的脉搏——这男人分明早就发现了她,却在戏耍猎物般等待最佳时机,如同去年圣诞夜她在霞飞路跟踪的那个德国间谍,故意在橱窗前停留了整整七分钟。
染血的手帕飘落在晓星脚边时,她终于看清怀表内侧的刻字:1927.5.21。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那天父亲说要去码头接一批南洋药材,褪色的蓝布长衫袖口还沾着给她熬枇杷膏的糖渍。雨幕中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丁程鑫的雪佛兰已消失在街角,只留下轮胎碾碎的栀子花瓣粘在青石板上,像极了父亲失踪那日,她在家门口捡到的被踩烂的洋金花。
晓星蹲下身,指尖触到手帕边缘的暗纹——双头鹰徽记。潮湿的丝绸让她想起老师临终时塞给她的半张电报残页,那上面用德文写着的"Eiserne Kreuz"(铁十字)还带着血锈的咸腥。当她展开浸血的手帕,内层竟用金线绣着半阙《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针脚走势与她书房里那本《宋词选辑》的批注笔迹惊人相似,而那本书的扉页,还留着父亲用瘦金体写的"星儿芳鉴"。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荡开雨帘,晓星将手帕塞进贴身衬裙的暗袋。油纸伞骨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这是她特制的伞柄机关在示警。转角胭脂铺的玻璃橱窗映出三个戴鸭舌帽的身影,为首的正用指节敲击窗棂——三长两短,正是青帮盘道的暗号。她将伞面倾斜四十五度,伞尖在青石板上划出半道水痕,这个动作让跟踪者瞬间僵在原地。三年前在城隍庙,她曾用同样的手法骗过黄金荣的门徒。
雨势渐歇,晓星踩着水洼走向外滩方向。旗袍高领下的皮肤还残留着手帕的凉意,那半阙宋词在她心头烧出焦灼的洞。当汇丰银行的霓虹灯牌刺破暮色时,她终于想起那枚带齿痕的银元边缘,分明与遇害现场找到的弹头凹痕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