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八月粘稠得像是被文火熬煮的饴糖，蝉鸣撕开梧桐叶的缝隙，将燥热泼进金陵饭店的宴会厅。林清越指节抵在檀木椅扶手上，青瓷茶杯蒸起的水雾氤氲了镜片，记者的话筒森林在眼前摇曳，像极了《韩熙载夜宴图》里那些欲说还休的屏风。
“作为今年江苏文科状元，您为何放弃清华经管选择北大元培？”
镁光灯下，林清越看见父亲林仲儒的喉结动了动。教授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别着南京大学的校徽，银边眼镜后的目光如同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将她精心准备的答案封存在既定的轨道里。
“《文心雕龙·时序》有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她松开被掐出月牙印的掌心，任袖口的苏绣缠枝莲纹扫过麦克风，“元培的跨学科培养，恰似史家的纪传体与编年体交融——历史不该是文明的标本，而是......”
“而是基因库。”母亲沈明漪突然接口。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徽章在她绛紫色旗袍上泛着冷光，鎏金珐琅掐丝胸针精确地卡在锁骨中央，像道封印，“清越从小跟着我们整理古籍，这孩子最知道故纸堆里藏着多少文明的遗传密码。”
记者们的快门声骤密如雨。林清越望着母亲旗袍盘扣间晃动的翡翠坠子，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将省作文大赛奖状换成《酉阳杂俎》时，那块翡翠也是这样在母亲颈间簌簌发抖，抖落满地寒霜。
“听说您父母都是史学专家，这是否意味着您未来必定深耕学术？”
宴会厅的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清越感觉后颈沁出的汗珠正沿着脊椎滑落。父亲指节叩击桌面的节奏，与墙上仿古铜漏刻的滴水声渐渐重合。她知道那是《资治通鉴》校勘时的暗号——每当她在文献课上提出非常规观点，父亲就会用这样的频率敲打讲台。
“《礼记·学记》云：‘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她注视着镜头后的红色光点，仿佛在凝视未名湖畔某个尚未谋面的未来，“但司马迁若只续写《春秋》，何来究天人之变？”
宴会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父亲手中的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越的哀鸣。母亲指间的和田玉戒尺轻轻划过桌布，那是幼时教她辨读甲骨文拓片的教具，此刻正在苏绣牡丹上刻出凌厉的折笔。
闪光灯再度炸亮时，林清越已经站在酒店逃生通道的绿色荧光里。消防门将浮夸的恭贺声隔绝成另一个时空，她扯开珍珠发卡，任及腰青丝垂落肩头。行李箱轮子碾过安全通道的台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电梯镜面映出她殷红的唇色——那是母亲清晨亲手涂抹的绛纱唇脂，据说是根据马王堆汉墓出土配方复原的。她突然发狠似的用袖口擦拭，直到苍白的唇色渗出些许腥甜，像极了那年偷偷夹在《东京梦华录》里的枫叶标本。
“林小姐，请留步！”
旋转门外的热浪裹着年轻记者的呼喊扑来。林清越在梧桐树荫下驻足，看见对方运动鞋上沾着玄武湖的泥点，话筒台标是某个地方网络频道。
“最后一个问题！”男孩举起录音笔的样子，让她想起高中时总趴在古籍馆窗台上的三花猫，“如果穿越回古代，您想成为哪位历史人物？”
蝉鸣突然在树梢凝固。林清越的指尖触到行李箱拉链冰凉的锁扣，那里藏着本不该出现在状元行囊里的《唐宋传奇集》。扉页的钢笔字在记忆里洇开，是外公临终前颤抖的手迹：“清越应观天地阔。”
“我想成为......”她望向紫峰大厦玻璃幕墙上流动的云影，南京城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酉阳杂俎》里那个收集月光的人。”
记者困惑的表情取悦了她。林清越拖着行李箱走向出租车时，听见身后传来慌乱的翻书声，突然笑出十六岁躲在被窝里读《聂隐娘》时的狡黠。
高铁驶过长江大桥时，夕阳正将江面熔成青铜器的纹样。林清越轻轻推开行李箱夹层，泛黄的《唐宋传奇集》里滑落一张洒金笺。蝇头小楷抄写着《南柯太守传》的片段，墨色在“贵极禄位，权倾国都”旁洇开一团乌云，却是外公笔迹批注：“槐安国岂在蚁穴？在方寸间。”
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江南烟雨突然撞进瞳孔。她想起填报志愿那夜，母亲将元培学院的课程表拍在黄花梨书案上，缠枝莲纹在灯光下狰狞如锁链：“历史学方向之外的所有选修课，我都会亲自和教务沟通取消。”
此刻北上的列车正碾碎所有既定轨道。林清越将洒金笺折成纸鸢塞进《唐代交通图考》，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北大宣传片。当未名湖的波光掠过屏幕时，她突然听清那句一直模糊的解说词：“这里埋葬着所有标准答案。”
夜幕降临时，行李箱滚轮在北大南门的路灯下划出凌乱的弧线。林清越仰头望着“北京大学”四个金字在月色中流转，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纪传体与编年体的交界线上。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三十公里外的父母或许正在翻查她电脑浏览记录，却永远不会发现藏在云端加密文件夹里的《中国电视综艺发展史纲》。
“同学需要帮忙吗？”
清冽的男声混着夜风送来草木气息。林清越转身时，怀中的《唐宋传奇集》不慎跌落，书页在月光下自动摊开至《虬髯客传》。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挡住即将合拢的书页，腕表折射的冷光恰巧照亮那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少年白衬衫的袖口，隐约可见青海湖般的蓝晶石袖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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