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图书馆地下二层的空气凝滞如出土帛画，樟木书架在防紫外线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幽光。林清越踮脚取下《梦溪笔谈》万历刻本时，袖口蹭落的香灰在光束中起舞——那是今晨在静园焚的宣州诸葛笔，为求沈括魂灵暂借三分慧眼。她正要展开星图卷，忽闻机房传来机械蜂鸣，像是有人将青铜编钟塞进了粒子对撞机。
透过北宋星宿图的裂隙，她看见郭文韬正在古籍数字化扫描仪前敲击键盘。冷光屏映得他眉眼如出土玉琮，MATLAB界面流淌的代码化作银河，正在吞噬《奉元历》手稿的朱砂批注。林清越的指甲掐进《隋书·律历志》的宣纸，恍惚听见千年历官在九泉下的呜咽。
“你在用硅基生命亵渎古人心血。”
她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除湿机，轰鸣声里郭文韬的镜片闪过数据流的幽蓝。他未抬头，修长手指仍在键盘上翻飞，如同萨满在祭坛上舞动法器：“我在证明沈括的置闰法比格里高利历更接近回归年真值——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林清越的绢丝手套拂过扫描仪玻璃板，留下蝶翼般的汗渍。屏幕上突然蹦出个三维浑天仪模型，郭文韬竟将二十八宿坐标换算成傅里叶级数。那些在古籍中沉睡千年的星官，此刻正在频域图里跳着量子舞步。
“知道吗？”她抽走数据线，浑天仪瞬间坍缩成乱码，“当年司天监用算筹推演历法，要斋戒三日，沐浴更衣。你这般急功近利，与焚琴煮鹤何异？”
郭文韬终于转身，白大褂衣襟扫落案头《畴人传》，露出锁骨处新贴的纱布——边缘渗着血丝，形状酷似断裂的圭表。林清越嗅到淡淡的龙脑香混着铁锈味，这让她想起南博那柄生锈的汉代环首刀。
“你看这个。”他忽然扯过算草纸，墨迹未干的辛弃疾《木兰花慢》旁列满偏微分方程，“我用气象数据反推淳熙七年中秋的月光照度，证明‘可怜今夕月’不是修辞，而是科学纪实。”
林清越的瞳孔骤然收缩。纸角注释显示他调用了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古天象数据库，那些她花了三个月才申请到的权限，在他指尖竟如食堂饭卡般随意。
她夺过钢笔在词句间批注：“那‘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呢？量子力学可测得准离人心上秋？”墨汁溅上他袖口的西夏文刺绣，那个被绣错的“知”字顿时溃不成军。
郭文韬突然握住她执笔的手，虎口的薄茧摩擦着她腕间檀木念珠。扫描仪红光扫过两人纠缠的指节，将影子投在《营造法式》的书脊上，仿佛正在雕琢某种失传的榫卯结构。
“你闻过庆历年间汴京的雪吗？”他声音轻得像在解析黎曼猜想，“我用环流模型重建了至和元年正月的气候数据，发现欧阳修写《踏莎行》那日，其实正在经历暖冬异常。”
林清越感觉有蜈蚣顺着脊椎爬行。昨夜她刚在日记本写下同样推测，此刻却被这个用代码解构风月的家伙捷足先登。书架间游荡的穿堂风突然掀起他后领，露出颈后未愈的擦伤——结痂的纹路竟与西夏王陵星图碑的裂痕如出一辙。
警报声骤然炸响，恒温系统因电压不稳开始抽搐。郭文韬迅速拔下移动硬盘塞进怀表内层，青铜表盖闪过“宣统三年造”的铭文。林清越瞥见硬盘贴纸上画着敦煌飞天与二进制树，恍惚间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归义军衙府酒破历》。
“让开！”她撞开他冲向突然黑屏的扫描仪，《梦溪笔谈》星图卷正卡在传送带间命悬一线。郭文韬却抢先按下紧急制动，手臂横过她胸前时，纱布下的血腥味与龙脑香绞成无形的绳索。
震荡中古籍轰然坠地，泛黄的纸页如折翼白鸽四散纷飞。林清越跪坐在《历法通志》的残骸间，看见郭文韬正用身体护住《奉元历》手稿，白大褂后背被钢制书挡划出长长的伤口，血珠滴在沈括的朱批上，竟与八百年前的印泥浑然一体。
“你...”
“别碰。”他撕开急救包的动作像在解一道拓扑学难题，“伤口接触古籍霉菌会加速酸化。”
林清越怔怔望着他给自己注射破伤风疫苗，针头刺入臂弯时脖颈青筋暴起如黄河故道。当她展开揉皱的《木兰花慢》算草纸，发现背面竟用隐形墨水绘着西夏军镇图——正是昨夜加密U盘里自动生成文档提到的1038年地斤泽布防图。
闭馆广播响起时，郭文韬已重新启动扫描仪。红光中他后背的伤口如一道猩红的河图洛书，林清越鬼使神差般掏出外公传的景泰蓝药盒：“这是马王堆《五十二病方》复原的金疮药。”
他接过药盒时指尖相触，青铜表链与檀木念珠碰撞出编磬般的清响。当林清越瞥见他解锁电脑的密码——竟是她的学号后六位，窗外忽然掠过夜鹭的残影，爪间似乎抓着某张泛黄的纸船。
暴雨突至时，他们在古籍修复室相对无言。郭文韬的MATLAB程序终于跑出完整数据，墙上投影的北宋星图与代码银河完美重叠。林清越看着自己映在星图上的影子，忽然想起那个收集月光的唐朝异人——此刻她的发梢正沾满郭文韬伤口散落的血珠，在紫外灯下闪烁如银河碎屑。
“下周辩论赛攻辩环节，”他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雨打琉璃瓦的韵律，“我需要你从《唐律疏议》里找证据链。”
林清越将《木兰花慢》算草纸折成纸鸢，轻轻放在运转的扫描仪上：“那要看你能否用代码证明，李商隐的《无题》符合香农信息论。”
当最后一道数据流消失在主机深处，古籍区的灯光次第熄灭。林清越在黑暗中听见青铜表盖扣合的脆响，以及他几不可闻的低语：“我祖父说过，最完美的密码，往往藏在人人可见的诗行里。”
她摸黑走向出口时，指尖触到门边新添的刻痕——正是伞柄上缺失的《盐铁论》段落。雨幕中传来渐远的脚步声，林清越打开手机闪光灯，看见地板上蜿蜒的血迹指向东方，那里矗立着考古文博学院的大楼，顶楼某扇窗内正飘出莫高窟壁画所用的密陀僧颜料气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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