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梢须踉跄着跌入一片琉璃镜域，足底倒映的月光碎成银鳞，每一步都踩碎自己晃动的影。雾霭从镜面上蒸腾而起，裹着低低的啜泣声，像具无形的茧，将他往深处拽去。
前方立着道单薄的身影，鸦青辫梢垂落如未干的墨，红色衫子被夜露洇出深浅不一的血色。他喉间发紧，试探着唤：
闻梢须兑薷？
那身影倏地一颤，肩头剧烈起伏，哭声却戛然而止。他伸手去碰她削瘦的肩，指腹触到的刹那，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将两人的倒影绞成乱絮。
女子缓缓转身，鬓角碎发黏在泛青的额角，眼尾垂着的泪竟凝作血珠，顺着颧骨滚落——那根本不是妹妹的面容，面皮如同被虫蛀空的木雕，眼窝处嵌着两团蠕动的阴影，鼻梁以下只剩参差不齐的齿龈，正有黑色汁液顺着下颌滴落，在镜面上蚀出滋滋白烟。
闻兑薷哥……
她开合的唇间漏出含混的音节，声带像被扯断的琴弦，
闻兑薷救我……
话未说完，镜下突然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指节泛着尸蜡般的光泽，指甲缝里嵌着泥土与碎发，如腐莲绽放般缠住她的脚踝。
闻梢须慌忙去拽她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滑腻，像是摸到了剥了皮的生肉。
墨色从镜缝中翻涌而上，瞬间淹没女子膝头。她仰头发出无声的惨叫，辫绳断裂，乌发如蛇群窜动着钻入地缝。
闻梢须指尖还攥着她半片衣袖，布料却在掌心化作飞灰，混着镜面上蒸腾的雾气，呛得他眼眶生疼。
深渊传来闷闷的哭号，一声比一声微弱，最终只剩镜面中央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像是谁在这琉璃世界凿出了个永远填不满的伤口。
他跪在碎银般的地面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听不见自己的呼喊——所有声音都被吸入雾霭深处，唯有妹妹最后那声“哥”，像根生锈的细针扎在耳膜上，随着镜面的震颤，一下下地戳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闻梢须猛然从木床上弹起，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脊背，指缝里还残留着梦中拽碎的袖料触感。
火盆早熄了，晨光从半开的木窗斜斜切进来，在砖地上投下参差不齐的光刃——方才那镜中女子的惨状，此刻正与妹妹蜷在草席上的身影重叠，惊得他喉间滚出破碎的呼唤：
闻梢须兑薷！
草席传来窸窣响动，闻兑薷正背对着他往皮鞭上缠新的麻线，辫梢的草籽昨夜没抖干净，此刻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簌簌掉落：
闻兑薷靠！哥你抽什么风？遇到鬼啦？
她大大咧咧坐起来，靴底的泥点在草席上印出几个灰扑扑的脚印，皮鞭尾梢甩得噼啪响，
闻兑薷太阳晒屁股了才起，一睁眼就鬼叫——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盯着兄长苍白的脸色，抬手拍了拍他膝盖，
闻兑薷得了吧，别跟个小娘子似的一惊一乍，要真遇着鬼，本姑娘这皮鞭也不是吃素的。
闻梢须猛然抓住妹妹的手腕，指尖滚烫地往她脸上按，掌心碾过她颧骨处未褪的薄红——那里分明还带着晨起的暖意，哪像梦中那截腐坏的面皮。闻兑薷“啪”地拍开他的手，辫梢甩到鼻尖上：
闻兑薷哥你抽什么疯啊！
闻兑薷才睡一宿就不认得亲妹妹了？
话未落已翻身跪起，凑近他发颤的眼睫，突然咧嘴一笑，犬齿在晨光里闪了闪，
闻兑薷难不成真把我当山精变的？来，咬一口尝尝，血是热的！
闻梢须指尖抵着太阳穴揉了揉，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在中衣上洇出深色的点：
闻梢须没事……梦见你掉茅坑里了。
他指腹摩挲着竹简书脊上的刻痕，耳尖却还发烫——总不能说梦见她面皮溃烂被鬼手拖入镜中，这话若出口，怕是要被这丫头笑上三个月。
闻兑薷你才掉茅坑！
闻兑薷蹲下身用鞭梢戳了戳兄长蜷起的脚尖：
闻兑薷别瘫床上了，日头都晒透窗纸了！
闻兑薷山路十八弯的，赶不及在晌午前翻过山梁，夜里可要摸黑踩蛇窝——
话未落已转身将两人的包袱甩上肩头，革囊里的铜钱叮当响得清脆，
闻兑薷麻溜儿收拾水囊，我去灶间灌些山泉水，咱赶在日头正顶前出城！
晨光刚爬上青瓦，闻梢须刚将布带系紧行囊，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闻兑薷攥着半旧水囊旋身进门，皮鞭尾梢还滴着水珠，忽听得巷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像群惊飞的寒鸦。
闻兑薷不对劲。
她指尖摩挲着水囊绳结，耳尖微微发颤。昨夜老村长离开时的脚步声还在砖地上碾着碎影，此刻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混着压抑的哭声，像团湿泥堵在喉头。
两人刚拐过巷角，便见二十来个村民围作黑黢黢的一圈，鞋底碾着碎石沙沙响。中央跪着个穿月白衫的年轻女子，鬓角簪着的素绢花歪在耳后，正抓着老村长枯瘦的手腕恸哭，泪水砸在老人青白的手背上：
李素娟爹！您昨晚出门时还好好的……
闻梢须心口猛地一沉。老村长仰面躺在青石板上，喉头扯开道半指宽的血口，暗红的血渍渗进砖缝，在晨光里泛着乌紫。
他双眼瞪得几乎凸出眶外，眼白上爬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直勾勾盯着斜上方的檐角，仿佛临终前看见什么极恐怖的东西——那神情与昨夜递出灯笼时的温和判若两人，唇齿间还卡着半片枯黄的槐叶，像是被人硬塞进去的。
闻兑薷让让。
闻兑薷攥紧皮鞭，鞭梢轻轻拨开挡路的胳膊。
挤到内圈时，闻梢须忽然注意到老村长左手蜷缩成爪状，指甲缝里嵌着几丝灰蓝色的布料，正是昨夜他离开时穿的布衫。更诡异的是，老人颈侧那道伤口边缘翻卷着，竟看不出利器切割的痕迹，倒像是被某种带齿的活物生生啃咬下来的。
商书生天杀的……
有村民低声咒骂，
商书生莫不是遭了山精野怪？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几个妇人忙不迭画着十字，往后退了半步。
闻兑薷的指尖无意识绞着皮鞭穗子，忽然瞥见老村长脚边滚落的旧灯笼——竹骨架上缠着的红绸被撕成碎条，灯油泼在地上凝成黑痂，而灯笼里本该插着的蜡烛，此刻却端端立在三步外的墙根下，蜡身完整，甚至没有燃烧过的痕迹。
闻兑薷哥。
她压低声音，靴尖悄悄踢了踢兄长脚踝，目光落在老村长扭曲的手指上，
闻兑薷他昨夜说去闺女家……可这大姐哭爹哭成这样，怎的衣裳上连露水都没有？
晨光在青石板上碎成金箔，围聚的村民肩头正笼着层淡灰的雾，忽听得巷口传来木柴碰撞般的嗓音：
邝朽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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