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腐叶气息灌进巷口,闻兑薷刚踏出半步,后颈猛地一凉——那声苍老的咳嗽,像块浸了水的破布,黏腻腻地贴在脊梁骨上。
她浑身汗毛倒竖,皮鞭“当啷”砸在石板路上,回头时只见三丈外的阴影里,佝偻着个灰扑扑的身影,枯枝般的手正扶着墙,每咳一声便向前踉跄半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老村长二位……
那声音像生锈的门轴转动,混着痰音在喉间打转,
老村长咳、咳……是外地来的么?
老人终于站定,腰间悬着的旧灯笼随着喘息晃个不停,红光在他脸上晃出青影:满脸核桃壳般的皱纹里嵌着双浑浊的眼,眼皮垂得几乎遮住瞳仁,唇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紫,每说一句便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指节上的老茧厚得发亮,倒像是层层叠叠的鳞甲。
老村长咳咳咳……
他弓着背剧烈喘息,肋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根根凸起,
老村长若要投宿……咳咳……随我来……
说罢转身,灯笼的光扯出长长的影子,在坑洼的石板路上拖成扭曲的鬼形。
那背影瞧着格外眼熟——分明与方才闭门的老太太一样,透着股久未沾人气的阴寒,仿佛这村子里的活物,都被抽去了半分生气,只剩副空壳在夜色里游荡。
闻兑薷攥紧兄长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
闻兑薷哥……
她盯着老人腰间晃动的灯笼,那光映得他后颈处一片青黑,像是生了块腐坏的疮疤,
闻兑薷他、他方才从哪冒出来的?方才这条街还空无一人……
夜风掀起她鬓角碎发,却吹不散满心的寒意,皮鞭还躺在地上,她却半步也不敢挪,生怕一低头,便会看见老人脚边没有影子。
闻梢须按住妹妹发颤的手腕,掌心覆着她冰凉的指节:
闻梢须荒街野巷的,总比睡在街上强些。走吧。
他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在灯笼下晃成幢幢鬼影,袖中指尖摩挲着袖袋里的火折,喉间却发紧——那老人出现得毫无征兆,方才整条街还空寂如鬼域,此刻却像从地缝里渗出来的活尸。
闻兑薷盯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忽然拽紧兄长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闻兑薷哥……
她望着老人脚边忽明忽暗的光斑,总觉得那灯笼下照着的不是石板路,而是层叠的坟土,
闻兑薷万一他……
话未说完便被夜风灌进喉咙,剩下的音节全堵在喉间,化作一声含混的呜咽。
夜风卷着枯叶擦过墙根,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像有无数只鬼手在抓挠砖石。
闻兑薷走、走吧……
她声音发颤,却不得不往兄长身边靠了靠,皮鞭不知何时又被攥紧,鞭梢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闻兑薷总比在街上强……
话虽如此,靴底却像生了根,直到闻梢须轻轻推了推她后背,才磨磨蹭蹭往前挪步,每一步都盯着老人晃动的灯笼,生怕那光突然熄灭,将他们丢进无边的黑暗里。
老村长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屋内暖黄的光倾泻而出。

土坯墙虽无华彩,却洁净齐整,一张木床摆于屋中,粗布被褥叠放规整,透着家常的妥帖。
床边木柜上,陶罐与粗瓷碗错落摆放,柜侧悬挂的旧草帽、藤编筐带着岁月痕迹。
临窗处,半开的木窗让月光悠悠洒落,与屋角火盆里跃动的火苗相映,暖意漫溢。
地上方砖虽有磨损,却扫得干净。
整个屋子简朴至极,却因这些烟火物件,满是人间暖息,似能触到这村子里真正的生气。
闻兑薷踏入屋内,紧绷的神经渐松。只见土灶余温犹存,木床铺着洗得泛白却干净的粗布被褥,火盆中炭火星子明灭,将四壁映得暖融融。
老村长站在门边,枯瘦的脸上堆着笑,眼角皱纹里都是质朴:
老村长二位,这便是老朽的屋子,虽简陋,倒也能遮风挡雨。
老村长你们赶了远路,便在此将就一宿。
老村长我这就去闺女家凑活,明儿个再来招呼。
他抬袖指了指墙上挂的旧葫芦,
老村长那里头装着自家酿的粗酒,若是夜里冷,可倒些暖暖身子。
话罢,转身时灯笼轻晃,暖光漫过门槛,将满室温馨兜住,倒真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热乎气。
闻梢须拱手,神情过意不去:
闻梢须村长,如此劳您腾屋,实在——
老村长笑着摆摆手,皱纹里尽是热忱:
老村长说啥话!村子偏,难得有客,老朽当村长的,让你们有处歇脚是本分。只是屋子简陋,二位别嫌寒碜。
闻梢须忙摇头:
闻梢须岂会!老村长肯收留,我兄妹感激不尽。
老村长抬袖指向门外夜色:
老村长时候不晚啦,我去闺女家。你们早些歇,缺啥明儿再言。
老村长缓手取过案几上的灯笼,暖黄光晕在他掌心微颤。拉开门闩,“吱呀”声惊破夜的寂静,夜风裹着凉意扑入,吹得灯影摇曳。
他跨出门槛,回首笑道:
老村长歇下罢,莫要挂怀。
言罢,门在身后轻阖,那团暖光悠悠荡开,融入墨色般的夜。
脚步声“嗒嗒”敲在石板路上,似隐似现,终是没入巷弄深处,唯留一院清寂,与那扇紧闭的门,在月下立成无声的谜。
闻兑薷长舒一口气,攥着皮鞭的手终于松开,那紧绷的弦似是松了几分。她绕着火盆走了两步,靴底碾过地上暖烘烘的砖石,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
闻兑薷哥,我方才那心悬到嗓子眼儿了,瞧着啥都像鬼影子。
说着又往床上瞧了眼,粗布被褥叠得齐整,虽旧却透着股子人间的暖乎气,
闻兑薷可这村长,虽说模样生得干巴古怪,却实打实让咱有了歇脚处。
闻兑薷你瞧这屋子,烟火气儿还没散呢,哪像有鬼的样?
她蹲下身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星子腾地跃起,映得她眼尾都亮了,
闻兑薷刚那老太太神神道道,保不准是自个儿憋闷久了,咱误打误撞,倒吓自个儿一跳。
闻梢须指尖轻敲案几,火盆映得他眼底泛着暖意:
闻梢须《论语》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世人多困于皮相之见。
闻梢须方才老村长虽面容枯槁,却肯腾屋相赠,足见其心热乎。
闻梢须往后遇事且莫慌,先观其行、察其心,方不负‘三思而后行’的道理。
闻兑薷揉着耳朵往后退半步,辫梢上的草籽簌簌落在火盆边:
闻兑薷哎呀呀,兄长又拿这些之乎者也灌我耳朵!
她转身用皮鞭梢戳了戳木床的粗布枕头,绳结编的床栏发出“咯吱”轻响,靴尖无意识蹭着砖缝里的炭灰,
闻兑薷这床窄巴巴的,总不能让你睡地上——难不成要学那书中写的‘共被同眠’?
尾音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却在瞥见兄长无奈的目光时,耳尖蓦地烧起来,忙低头拨弄革囊上的铜扣。
闻梢须已俯身从墙角抱出捆干草,指尖拂去草叶上的浮灰:
闻梢须床榻且由你安歇,我打地铺便是。
话音未落,闻兑薷已叉着腰用皮鞭梢敲了敲砖地,辫梢在火盆光影里晃成小扫帚:
闻兑薷使不得!你这小身板本就清瘦,怎可让你蜷在砖地上?
闻梢须刚要开口,闻兑薷已利落地翻身跳上木架,皮鞭往腰间一甩,单手扯下挂着的粗布床单:
闻兑薷哥你总把我当瓷娃娃护着!
她抖开床单时带起一阵细灰,在火盆光影里扑簌簌打转,被褥往砖地中央一铺,草席与青砖相触发出“噗”的轻响,她蜷身躺上去,靴底还沾着白日里赶路的泥点,就着革囊当枕头,冲兄长晃了晃脚丫,
闻兑薷快歇着吧,明早还要赶路呢——难不成要我像赶骡子似的拿皮鞭催你?
闻梢须望着妹妹蜷在砖地上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木架上取来半旧的棉衾。火盆的光映得棉衾补丁泛着暖意,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
闻梢须石板地浸着凉气,明日赶路该腿疼了。
闻兑薷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哼唧:
闻兑薷兄长比娘亲还絮叨……
话音未落便扯过被子蒙住头。
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吹灭火盆。
木床吱呀一声承住他的重量,窗外夜风掠过檐角,将月光筛成碎银洒在砖地上。
闻梢须合眼前最后一眼,看见妹妹的被子滑到腰间,露出半截沾着灰的布裤——到底是个未满及笄的姑娘,偏要装出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他无声地笑了,将自己的被褥往床边挪了挪,任由夜色漫过窗棂,将一室清寒与暖意,都裹进了各自的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