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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殍

两晋有汉骨

铁钩撕开肋排的脆响,异常清脆地刺入耳膜。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与内脏特有腥臊的滚烫蒸气,猛地扑面而来,狠狠堵住了我的口鼻。

我剧烈地呛咳,肺腑如同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每一次吸气,都是那种粘稠、甜腻又带着腐败铁锈味的空气。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野里一片模糊晃动的赤红——巨大的篝火在眼前疯狂跳跃,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悬挂在木架上的黝黑铁锅。锅里浑浊的汤水在疯狂翻滚,不时有难以名状的、被煮得发白肿胀的肢体碎块,在浑浊的汤浪中沉沉浮浮,沉沉浮浮……

胃袋猛地收缩痉挛,一股酸腐灼热的液体瞬间冲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咯咯作响。身体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蜷缩在冰冷潮湿、混杂着血腥和泥泞的地面上。周围是混乱的喧嚣,粗嘎的羯语吼叫、绝望的哀嚎、垂死的呻吟,还有那些围着大锅、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野兽般贪婪光芒的胡人士卒。

永嘉五年?胡人军营?人……人相食?!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几乎让它停止跳动。我不是在图书馆查阅史料吗?那本泛黄的《晋书·怀帝纪》刚刚翻到“永嘉五年,大旱,江、汉、河、洛皆竭,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炼狱锅里等待下锅的一块肉?!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利刃般切割着意识。前一刻书页的墨香犹在鼻端,下一刻已是地狱般的腥臓恶臭。这具身体的原主……他是谁?怎么会落到这里?

就在这惊惧欲绝的混乱中,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间触碰到一个紧挨着我的、早已僵硬的躯体。那具尸体衣衫褴褛,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脖颈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口,血污早已凝固发黑。我的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的本能,颤抖着摸索进他胸前破烂的衣襟。

指尖猛地触到一小块异常坚硬的东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借着不远处跳跃的、映照着人肉汤锅的篝火微光,看清了那东西:一块断裂的、染满乌黑血渍的竹制信笺碎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撕扯过。上面残留着几个墨色模糊、但笔锋凌厉、结构严谨的墨字——“陈郡谢氏顿首”。更刺眼的,是竹片一角,刻着一个极小的、线条古朴流畅的族徽印记——一只展翅的玄鸟。

陈郡谢氏!东晋顶级门阀!衣冠南渡的主力!

一个疯狂而渺茫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闪现的一丝微光,瞬间攫住了我全部心神。这具尸体……或许就是谢氏派往北方联络旧部或打探消息的使者?或者,是试图逃亡南渡却被截杀的门人?

“还有活气儿?拖过来!将军说了,细皮嫩肉的汉狗,煮起来才够鲜!”

一声粗鲁的羯语嘶吼像鞭子一样抽在耳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和兴奋。两个穿着脏污皮甲、浑身散发着汗臭和血腥混合气味的羯族士兵,骂骂咧咧地朝我走来,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们粗壮的手臂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像抓小鸡一样,粗暴地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将我从泥地里拖拽起来。

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完了!来不及了!

我被他们粗暴地拖行着,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木、惊恐或同样闪烁着贪婪的眼睛,最后死死盯住那口翻滚着人肉、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巨大铁锅。锅下燃烧的木头噼啪作响,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冒着令人作呕的气泡。

“等等!”就在被拖到距离锅沿仅一步之遥,那滚烫的、带着腐肉气息的水汽几乎灼伤我脸颊皮肤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如同火山般爆发。我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变调,却异常尖锐的呐喊!

这声嘶吼,在营地的喧嚣中显得极其突兀,竟真的让那两个拖拽我的羯兵动作顿了一顿。周围嘈杂的声音也似乎为之一滞,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嘲弄和纯粹的残忍好奇。

我甚至能感觉到,篝火阴影深处,一道格外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混乱的空气,牢牢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两个羯兵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其中一个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我脸上扇来:“汉狗!找死!”

掌风扑面,带着浓重的膻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抬起唯一能勉强活动的右手臂,将那块染血的竹片信笺碎片,高高地、几乎是孤注一掷地举过了头顶!断裂的竹片边缘刺破了我的掌心,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郡谢氏!”我嘶声喊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我乃陈郡谢氏子弟!尔等安敢辱我?!谢太傅若知……” 后面的话我故意含糊其辞,只把“谢太傅”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濒临绝境却依然强撑的倨傲和愤怒。东晋初期,陈郡谢氏虽未达鼎盛,但“谢太傅”谢安之父谢裒,此时亦为南渡名臣,声名显赫,足以震慑边荒胡将。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充斥着野蛮杀戮的营地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威仪。

那只扇过来的巨掌,硬生生停在离我脸颊不足一寸的地方。举着竹片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断裂的竹片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沿着手腕蜿蜒流下,在火光中显得刺目惊心。

死寂。

周围嘈杂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篝火噼啪的燃烧声,锅里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变得异常清晰。无数道目光——羯兵的、俘虏的——都凝固在我高举的那块染血的竹片上,凝固在我那身虽沾满污泥却仍能看出质料尚可的破烂衣衫上。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阴影里传来,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死寂上,敲打着所有人心跳的鼓点。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我面前,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色札甲,甲片缝隙里凝结着暗红的血垢,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腰间的弯刀刀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雪亮的刀锋。一张脸如同刀劈斧凿,线条刚硬冷峻,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着我高举的手,盯着那块小小的竹片。那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竹片,看穿我灵魂深处每一丝颤抖的伪装。他便是石虎,石勒麾下以悍勇闻名的年轻将领,此刻他便是这片血腥营地的主宰。

时间仿佛凝固。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一寸寸刮过我的皮肤。掌心伤口的刺痛提醒着我,任何一丝微小的破绽,都可能将我彻底推入身后的沸锅之中。

“谢家?”石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缓缓伸出裹着粗糙皮革的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重压力。粗糙的指腹猛地从我紧握的手中,硬生生抠走了那块染血的竹片。

他捏着竹片,凑到眼前,借着跳动的篝火仔细端详。那玄鸟印记和残存的墨字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清晰。他鹰隼般的目光反复在竹片和我脸上来回扫视,锐利得似乎要剥开我每一层皮肉,直刺骨髓。

“陈郡谢氏……”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那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赤裸裸的、如同评估牲口价值的打量。“衣冠南渡,举族逃命。你一个谢家子,留在这北地炼狱,等死?”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细微、却冰冷彻骨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怀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凭什么证明你是谢家人?凭什么活到现在?

周围的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那些刚刚被震慑住的羯兵眼中,残忍的火焰重新燃起,甚至更加炽热。我毫不怀疑,只要石虎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会扑上来将我撕碎。

冷汗浸透了后背,粘腻冰冷。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陈郡谢氏的门风、南渡的路线、北地世家的凋零……无数碎片化的历史知识在脑海中翻滚碰撞。我必须回答,必须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甚至能利用他此刻心理的答案!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心脏,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南渡?”我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冰冷的鹰眸,胸腔里爆发出一种近乎悲愤的嘶吼,带着世家子弟的孤傲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举族南逃,苟全性命于江左,置祖宗陵寝、桑梓故土于胡尘铁蹄之下?!此等行径,与豚犬何异!”

声音在死寂的营地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看到石虎眼中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波动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周围那些羯兵眼中赤裸裸的贪婪和杀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毁的激烈宣言冲得微微一滞。

“我谢氏子弟,宁死北地,亦不负祖宗之血!”我挺直了几乎被恐惧压垮的脊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目光却死死钉在石虎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挑衅,“将军若惧我谢氏之名,不敢杀我,大可直言!何必假惺惺问这缘由?将我投入锅中便是!看那南渡的谢家,可会为我这北地孤魂,流一滴眼泪!”

“放肆!”石虎身侧一名亲兵厉声呵斥,按着刀柄便要上前。

石虎却猛地一抬手,止住了亲兵的动作。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混合着一丝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执拗气节的玩味审视,以及更深沉的、属于猎食者的评估。

“骨头,倒是够硬。”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方才的讥讽,多了几分探究。他捏着那块染血的竹片,在指间慢慢捻动着,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似乎在重新衡量这个自称谢家子、却狂言宁死北地的年轻汉人的价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我的每一寸皮肤,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破绽。

营地的死寂被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

声音来自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伤兵堆。一个被抬下战场的羯族士兵,整条右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断裂的森白骨茬刺穿了皮裤,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两个穿着油腻皮袍、身上沾满血污和药渣的胡人医者正死死按住他挣扎的身体。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医者,从旁边烧得通红的炭火中,猛地抽出一把前端被烧得赤红发亮、刃口粗钝的短柄斧头!

没有麻醉,没有消毒。那赤红的斧刃,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直接压向了士兵腿骨断裂、血肉模糊的创面!

“滋——!!!”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皮肉焦灼声猛烈响起,伴随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烤肉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那伤兵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地弹跳抽搐,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完全不成调的嘶吼,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而那条断腿的创口,被那烧红的斧刃生生“烙”住,变成了一片焦黑、冒着青烟、边缘微微卷曲的可怕疤痕。

粗暴!原始!血腥!这就是这个时代处理开放性骨折的方式——用烧红的烙铁或钝器强行封住创面,止住流血,至于感染、坏死、终身残废甚至死亡?那都是必然的代价,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周围伤兵的呻吟似乎都因这骇人的一幕而低了几分,只剩下恐惧的沉默。那两个胡医动作娴熟,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处理的不是人的肢体,而是一块待修的木头。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眼底,瞬间压过了对石虎的恐惧。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医学生,那种根植于骨髓的、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和职业本能,在如此原始野蛮的“治疗”面前,爆发出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愤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就在石虎那双冰冷的鹰眸依旧锁定在我脸上,评估着我那番“宁死北地”宣言的真伪时,我猛地弯腰,不顾一切地从脚边泥泞冰冷的地面上,抄起了一截东西——那是之前被丢弃的、不知属于哪个不幸者的、被啃食得干干净净、惨白而冰冷的腿骨!

“住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急切而劈裂变调,猛地指向那个拿着烙红斧头的胡医,“你们在杀人!”

这声嘶吼,在这刚刚烙完伤口、弥漫着焦臭味的压抑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那个昏死的伤兵身上,齐刷刷地转到了我的身上。石虎眼中那冰冷的审视瞬间被一丝愕然取代。那两个胡医更是猛地抬起头,凶狠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这个胆敢质疑他们“医术”的汉人囚徒。尤其是那个拿着烙斧的医者,满脸横肉抽搐着,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

“汉狗!你说什么?!”那凶悍胡医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烙斧虽然温度稍降,但依旧散发着灼热的气息,指向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这待煮的肉食,也敢……”

“他腿骨粉碎,筋络寸断!”我无视那几乎戳到脸上的斧头,也顾不得石虎那冰冷的注视,指着地上那个昏迷的伤兵,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你们这样强行烧烙,断骨错位,筋肉挛缩,表面封住,内里溃烂流脓是迟早的事!最多三日,高热不退,创口发黑流恶水,神仙难救!”

我的声音在血腥和焦臭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那些伤兵眼中流露出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被点燃的希望。石虎的眼神,则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玩味,而是凝聚成一种极其锐利、如同实质般的探究之光,死死钉在我的脸上。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肉,直接看到我脑子里去。

“汉狗,”石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滚过地面的闷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懂接骨?”

“懂!”我斩钉截铁地回应,没有丝毫犹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同时用力晃了晃手中那截惨白冰冷的腿骨模型。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脊背一片冰凉,但此刻,这截骨头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给我刀!干净的布!烈酒!还有木板!”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快!再拖下去,他的腿就真的废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石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我脸上和我手中那截惨白的腿骨之间来回移动了几个刹那。营地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那个被我呵斥的凶悍胡医,拓跋木,脸上横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给他。”石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个亲兵立刻上前,解下腰间的弯刀,刀柄朝前递了过来。另一个亲兵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的皮囊,拔开塞子,浓烈的劣质酒气瞬间弥漫开来。还有人飞快地从旁边劈砍的木柴堆里抽出几块还算平整的木板。

我一把抓过弯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因紧张而汗湿的手心微微一颤。没有丝毫停顿,我几步冲到那个因剧痛和烙伤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伤兵身边。他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那条断腿的创口焦黑一片,边缘皮肉翻卷,散发着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按住他!”我低喝一声,旁边的士兵下意识地听从命令,死死按住了伤兵的肩膀和大腿。伤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恐惧的呜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和指尖的颤抖。弯刀锋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划向伤兵腿上那条刚刚被强行烙合、狰狞丑陋的焦黑疤痕!

“嗤啦——”

焦硬脆弱的皮肉被锋利的刀刃轻易切开,露出下面被强行挤压在一起、但并未真正对齐、反而更加破碎错位的惨白断骨!一股暗红发黑、带着浓烈腥臭的淤血猛地涌了出来!这血腥的一幕让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按着伤兵的士兵手都抖了一下。

“烈酒!”我头也不抬地喊道。

皮囊立刻递到眼前。我毫不犹豫地将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酒,一股脑地倾倒在刚刚切开的、血肉模糊的创口上!

“呃啊——!!!”

剧痛让那个原本半昏迷的伤兵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弹动起来,几个强壮的士兵几乎按他不住!

“按住!不想他死就给我死死按住!”我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烈酒冲刷着暴露的骨头和血肉,带走污血和一部分焦糊的组织,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开来。这原始的“消毒”带来的剧痛是必须承受的代价。

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破烂的后背。我丢开皮囊,右手握紧弯刀,左手则探入那被酒液冲刷过的、温热滑腻的血肉创口之中!指尖触碰到断裂的骨茬边缘,冰冷而粗糙。粘稠的血液和滑腻的组织液瞬间包裹了我的手指。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将所有精神集中在指尖的感知上。

断裂的胫骨,粉碎成了三块。我必须找到它们各自的位置,将锐利的断端小心地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一点点……一点点地……将它们重新拼凑回相对正确的位置!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只剩下指尖触碰到的冰冷骨茬和温热粘稠的血液。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伤兵濒死的抽搐和压抑的痛嚎。

终于,在伤兵又一次剧烈的痉挛中,那几块主要的碎骨被我用手指艰难地推挤、调整,暂时回到了一个相对接近解剖位置的状态!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木板!”我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高度紧张和屏息而有些变调。

木板立刻被递到身旁。我飞快地用弯刀将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割下几长条布,动作麻利地将两块木板紧紧夹住伤兵那条已经初步复位、但依旧血肉模糊的断腿上下两端。布条缠绕,打结,用力固定!必须足够紧,才能保证在搬运和愈合初期,断骨不会再次移位。

当最后一个死结被用力拉紧,我松开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沾满了滑腻的鲜血和粘稠的组织液,一直蜿蜒到手腕。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伤兵在剧痛的余波中剧烈喘息着,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但至少,那条断腿被牢牢固定住了。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大口喘息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冲入鼻腔。抬起头,目光正撞上石虎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紧紧锁在我刚刚完成固定包扎的那条伤腿上,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简陋的木板和布条,看到里面被重新归位的骨头。

死寂重新笼罩了营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简陋的夹板和那个终于不再疯狂嘶嚎、只剩下粗重喘息的伤兵身上。连那个一直对我怒目而视的凶悍胡医拓跋木,此刻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包扎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冒犯权威的、更深沉的怨毒。

石虎终于动了。他缓缓迈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到那伤兵面前,蹲下身。他那布满老茧的、骨节粗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力道,轻轻触碰了一下夹板边缘的布条。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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