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 续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这一次，那目光中冰冷的审视和玩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如同评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光芒。那光芒深处，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攫取欲和一种找到了有用工具的满意。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篝火跳跃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解下腰间那把刀鞘磨损、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的粗糙宝石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光。

“叮”一声轻响。

那柄沉重的弯刀，带着冰冷的杀伐气息，被随意地丢在了我脚前沾满血污的泥地上。

“从今日起，”石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铁律般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营地上空，“这汉奴，充入医营。”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满脸怨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胡医拓跋木，眼神冰冷如刀：“拓跋木，你管好你的人，也管好你的嘴。” 这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让拓跋木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的怨毒瞬间被惊惧压过，他死死低下头，不敢再与石虎对视。

石虎的目光最后落回我沾满血污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冷酷、却又带着某种掌控意味的弧度：“好好治伤，汉狗。你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脚前那柄弯刀，声音低沉而清晰，“现在系在你自己的手上。”

我望着脚边那柄染血的弯刀，冰冷的金属反射着篝火跳跃的光芒，也映出我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它不再仅仅是武器，更像是一道冰冷血腥的契约烙印。石虎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同移动的山峦，拓跋木那淬毒般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脊背上。

我颤抖着弯下腰，指尖触碰到冰冷粘腻的刀柄。就在手指即将握紧的刹那——

营地入口处，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猛地撕裂了死寂！

“站住！该死的汉狗，往哪里跑！”

“按住他！石将军有令，今日抓到的南边探子，一个不留！”

杂乱的呵斥声、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以及几声压抑痛苦的闷哼，由远及近，迅速搅乱了刚刚恢复一丝秩序的营地。一队凶神恶煞的羯族骑兵，粗暴地驱赶着几个新抓来的俘虏，像驱赶牲口一样闯进了篝火映照的范围。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群踉跄的身影。他们个个衣衫褴褛，沾满污泥和血渍，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其中一个被推搡得最狠、脚步踉跄几乎扑倒在地的身影，在抬头试图稳住身形的瞬间，目光竟穿透混乱的人群，不偏不倚，直直地撞上了我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

那张脸！虽然被污垢和几道新鲜的血痕覆盖，虽然因饥饿和恐惧而深深凹陷下去，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眼间依稀残留的、属于养尊处优者的某种气韵……竟与我怀中那块染血竹片上烙印的玄鸟族徽，在灵魂深处产生了某种宿命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在篝火的光线下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仿佛见了鬼般的茫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桓兄？”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剧烈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嘶哑声音，如同蚊蚋，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精准无比地劈入了我的耳中！

桓兄？！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大脑深处！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从头顶一路冰到脚底！每一个毛孔都猛地炸开！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我”？他怎么会……叫我“桓兄”？！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中那柄刚刚捡起的、尚带着泥泞的弯刀，仿佛有千钧之重。石虎并未走远，此刻正停在几步之外，他那高大如山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缓缓地、带着一种猛兽发现猎物般危险的敏锐，侧过身来。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锁定了我，也锁定了那个刚刚发出声音的新俘虏。

空气凝固成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拓跋木那怨毒的目光，此刻也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鬣狗，死死钉在我的后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我心脏在死寂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轰鸣。

那张沾满污垢、布满惊愕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下扭曲晃动。他眼中那份难以置信的熟悉感，像淬毒的钩子，死死勾住了我的魂魄。

石虎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骨刀，在我脸上和那个新俘虏之间缓缓移动。他什么也没问，但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知道，任何犹豫都是致命的。石虎的耐心，拓跋木的怨毒，还有周围无数双或贪婪、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眼睛……都在等着看戏，等着我这个刚刚获得“医奴”身份的汉人，如何在这致命的巧合下原形毕露，粉身碎骨！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桓兄”那一声惊雷般的低呼下，似乎都被炸得粉碎。

不！不能等死！

一股绝境中迸发的凶悍戾气，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就在石虎那审视的目光即将转为实质性的怀疑、拓跋木嘴角那抹恶毒的狞笑即将绽放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

“呛啷——！”

手中那柄刚刚捡起的、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弯刀，被我用尽全力从粗糙的皮鞘中悍然拔出！冰冷的刀身在篝火下划出一道凄厉刺目的寒芒！

手腕一翻，刀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股决绝的、玉石俱焚般的凶狠气势，如同毒蛇出洞，撕裂凝固的空气，直直刺向那个刚刚叫出“桓兄”、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茫然的新俘虏！

刀锋破空，锐啸刺耳。

石虎的瞳孔骤然收缩！

拓跋木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

整个营地，所有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悍然拔刀相向的一幕彻底冻结！

“这人！”我的声音因极致的嘶吼而彻底劈裂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暴戾，压过了刀锋的锐鸣，狠狠砸向石虎那骤然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我认识！”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