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契
“这人!我认识!”
我的嘶吼劈开凝固的恐惧,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砸向石虎骤然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手中的弯刀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刀尖撕裂空气,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那个刚刚叫出“桓兄”、脸上惊愕尚未褪尽的谢氏子弟!
刀锋破空,锐啸刺耳!
“噗嗤——!”
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沉闷得令人心悸。刀尖精准地穿透了那件本就破烂的粗麻衣襟,深深没入左肩胛下方,避开了心脏,却足以瞬间剥夺他所有的反抗和言语能力。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许久的泉眼,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带着微温的腥气,溅到了我因用力而扭曲的脸上。
“呃啊——!”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嚎卡在他的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他身体剧烈地一弓,眼里的震惊和茫然瞬间被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更深沉的、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的绝望所吞噬。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熟悉微光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瞳孔里映出我沾满血污、状如厉鬼的脸庞。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挤出最后的控诉或诅咒,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粘稠的、带着泡沫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肮脏的泥地上。
“……是…你……”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血沫气泡破裂声的字眼,如同濒死蚊蚋的哀鸣,艰难地挤出他染血的唇缝。那眼神,在剧痛和失血的冲击下,依旧死死锁住我,充满了洞穿一切的、冰冷的恨意和了然,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确认了某个残酷的真相。随即,那最后一点凝聚的光彻底涣散,身体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皮囊,软软地瘫倒下去,被两旁同样惊呆的羯兵下意识地架住,才没有直接扑倒在地。
时间,再次被冻结。
整个营地死寂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具瘫软身体伤口处鲜血汩汩涌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弱声响。所有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凝固在我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弯刀上。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羯兵和俘虏们脸上交织。
石虎缓缓转过身。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深渊本身向我笼罩而来。他那张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此刻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灵魂,牢牢锁定在我脸上,又缓缓移向我手中滴血的刀尖,最后落在那具被架着、生死不知的谢氏子弟身上。那目光冰冷、沉凝,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令人骨髓发寒的专注。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拓跋木脸上的狞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警惕和更深沉忌惮的复杂神色。他看着我,又看看石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握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刀身流下,浸湿了虎口。脸上被溅到的血点如同烙印,带来一阵阵滚烫的刺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方才那决绝一刺的冰冷触感和对方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反复冲刷着神经。
“拖下去。”石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指了指那个瘫软的谢氏子弟。“找个地方扔着,能活是他的命,死了就喂狼。”
两个羯兵如梦初醒,粗暴地架起那具软绵绵的身体,像拖一袋破布般拖离了篝火映照的核心区域,在地上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暗红血痕。
石虎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如同两座无形的山岳。他向前迈了一步,沉重的皮靴踏在沾血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皮甲上浓重的铁锈、血腥和汗液混合的、属于战场的气息。
他伸出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猛地抓住了我依旧紧握着弯刀刀柄的右手手腕!
冰冷!粗糙!如同铁钳!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的手腕几乎要被捏碎。但我死死咬着牙,没有松手,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力量,倔强地维持着握刀的姿势。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痛刺激着昏沉的神经。
石虎没有强行夺刀。他那双鹰眸,近在咫尺地、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每一丝潜藏的谎言。
“你杀了他。”石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耳语的质感,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就因为……他认识你?”
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投射出变幻莫测的阴影。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后背的衣衫,粘腻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孤注一掷的戾气。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否认?太苍白!解释?任何多余的话语都可能成为破绽!
“他必须死!”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鹰眸,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强行压抑的恐惧而变得嘶哑尖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凶狠,“他认识我!他活着,将军您就会知道我不是谢家人!这块竹片……”我用空着的左手猛地指向自己胸前,那染血的竹片隔着破烂的衣衫硌着皮肤,“是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一旦被戳穿,我立刻就会变成锅里的一块肉!”
我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血沫,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求生欲和对死亡的恐惧:“我懂医术!我能治伤!我能救活您手下的勇士!我对您有用!将军!我的命,现在只对您有用!他活着,我就没用了!他必须死!”
声音在死寂的营地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坦白和赤裸裸的交易意味。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那些羯兵看我的眼神,从惊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看待疯狗般的警惕。拓跋木嘴角则勾起一丝极其恶毒的快意,仿佛在说:看吧,汉狗就是汉狗,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
石虎抓着我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那张岩石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冰冷的寒潭,倒映着我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我却连眨眼都不敢。
终于,石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块冰冷的岩石被强行撬开一条缝隙,露出下面更坚硬的本质。他松开了钳制我手腕的铁掌。
那股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手腕传来一阵被释放后的麻木刺痛。
“很好。”石虎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低沉沙哑的常态,听不出喜怒。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在篝火的明暗交界处。“记住你的话,汉狗。你的命,只对我有用。”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一个谢家子,骨头够硬,宁死北地。一个……‘桓兄’?”他刻意停顿,吐出那两个字时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下手倒是够快,够狠。”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知道!他听清了那个称呼!他根本就是在试探!刚才的一切,我的疯狂、我的坦白、我的恐惧……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场有趣的表演!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
“拓跋木!”石虎不再看我,转向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的胡医,声音陡然转冷,“带他去伤兵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手下的医奴。他救活的人,算你的功劳。他治死的人……”石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扫过我,“或者他自己找死……那就是他的命。”
拓跋木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挺,脸上瞬间掠过狂喜和更深的怨毒,他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是!石将军!属下一定好好‘照看’这个新来的汉奴!”
“照看”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毒蛇吐信。
石虎不再言语,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营地的深处走去,背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黑暗,只留下篝火旁一片压抑的死寂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
拓跋木转过身,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狰狞的笑意。他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劣质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
“听见将军的话了?汉奴!”他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拍在我刚刚包扎过伤兵、还沾着血污的肩膀上!
剧痛!那力道根本不是拍,更像是猛砸!我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肩胛骨仿佛要碎裂开来。手中的弯刀差点脱手。
“把刀拿稳了!”拓跋木的声音如同夜枭般嘶哑难听,充满了恶毒的嘲弄,“这可是将军赏你的‘宝贝’!以后在医营里,要是敢偷懒,或者……”他凑近一步,带着浓重膻气的呼吸几乎喷到我脸上,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再敢耍什么花样,老子就用这把刀,一片片把你的肉削下来,扔进锅里!听明白了吗?!”
周围的羯兵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肩膀的剧痛还在蔓延,手腕方才被石虎捏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拓跋木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过颤抖:
“听明白了。”
“哼!骨头倒还不算太软!”拓跋木狞笑一声,猛地一挥手,“带走!去伺候那些等死的废物!”
两个拓跋木手下的胡人医者立刻上前,粗暴地推搡着我,像驱赶牲口一样,将我推向营地边缘那片散发着浓烈腐臭和痛苦呻吟的区域——伤兵营。
脚下的泥地湿滑粘腻,混杂着暗红的血水和污物。空气中弥漫着比烹人锅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恶臭:脓血的腥甜、伤口腐烂的恶臭、粪便的臊气、劣质草药的苦涩……还有绝望和死亡本身的味道。低沉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哀嚎,如同来自地狱的背景音,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
一排排简陋的草棚下,或躺或卧着数十个身影。有的肢体残缺,伤口用脏污的布条胡乱包裹着,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有的浑身肿胀发黑,发出痛苦的呓语;有的则悄无声息,如同已经死去。昏暗的光线下,苍蝇嗡嗡地飞舞着,贪婪地叮咬着那些暴露的创口。
我被粗暴地推到一个散发着浓重尿骚味的草棚角落,脚下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截被啃食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臂,上面还粘连着些许发黑的皮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看清楚了,汉奴!”拓跋木那令人憎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充满了残忍的快意,“这就是你以后待的地方!这些,就是你以后要伺候的‘贵人’!”他走到一个草铺前,那里躺着一个浑身肿胀、皮肤发黑的羯族士兵,一条手臂齐肩而断,伤口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裹着,散发着浓烈的腐臭气息,一群绿豆蝇正嗡嗡地围着打转。
拓跋木猛地一脚,狠狠踢在那伤兵那条断臂的创口上!
“呃啊——!”那伤兵猛地从昏迷中痛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伤口处的破布瞬间被暗红发黑的脓血浸透!
“嚎什么嚎!废物!”拓跋木狞笑着,又踢了一脚,然后转头,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朝那散发着恶臭的创口努了努嘴,“喏,这个归你了。石将军说了,你懂医术。让我看看,你这汉奴,怎么把这块烂肉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伤兵和医者都能听见:“都给我听好了!这汉奴是石将军新赏的医奴!以后,谁快死了,就找他!治好了,是他走运!治死了……”他嘿嘿冷笑两声,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我,“……那就是他该死!”
周围的伤兵眼中,麻木中透出更深的绝望和一丝病态的期待。那些胡人医者则大多露出幸灾乐祸或漠然的神色。只有少数几个汉人俘虏模样的杂役,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投来几道混杂着兔死狐悲和深深恐惧的目光。
拓跋木丢下一个充满恶意的眼神,带着他那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角落,面对着那个在剧痛和腐烂中抽搐哀嚎的伤兵。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那伤兵断臂处散发出的腐臭,如同实质的毒气,狠狠钻进我的鼻腔,刺激着脆弱的胃袋。他每一次痛苦的抽搐和含糊不清的哀嚎,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神经上。草棚顶漏下的微弱天光,映照着创口破布上不断扩大的、暗红发黑的污渍。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柄冰冷的弯刀。石虎的审视,拓跋木的恶毒,还有怀中那块仿佛在灼烧皮肤的谢氏族徽碎片……所有的一切都暂时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刺鼻的腐臭压了下去。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翻盘的可能。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腐臭味呛得喉咙发痒。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伤兵濒死的惨状,我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僵硬。弯刀被我轻轻放在脚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拓跋木手下,这或许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