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兵是个鲜卑族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裤管早已被脓血浸透,紧紧粘在腿上。他见我望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点光,却又很快被剧痛压下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没再多言,蹲下身便去扯他的裤管。粘连处一扯,少年疼得浑身痉挛,喉间发出像被捏住的兽崽般的呜咽。旁边两个杂役见状,慌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手却抖得比伤兵还厉害。
“酒。”我朝身后伸出手。
那老者连忙递过酒囊,酒液洒在手上,混着脓血泛起白沫,刺得掌心伤口火辣辣地疼。我咬了咬牙,将酒狠狠泼在少年的小腿上——那里的皮肤早已肿得发亮,青黑色像墨汁般顺着血管蔓延,离膝盖不过两指宽。
“是坏疽。”我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少年似乎听懂了这两个字,猛地睁大眼睛,惊恐地摇头:“不……不要锯腿……我还能骑射……我要回草原……”
他的哭喊混杂着胡语,破碎而绝望。我却没再看他,只是接过那柄刚用烈酒擦过的匕首,刀刃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冷光。
“按住。”
话音未落,匕首已经刺入肿胀处。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刀刃顺着坏死组织的边缘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黑红色的脓血喷涌而出,带着一股比之前更甚的腐臭,溅了我满脸满身。
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当场疼晕过去。我却像没听见一般,用刀尖一点点剥离那些已经发黑发臭的肌肉,动作稳得像在切割一块木头。腐肉被剜掉的地方,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渗出血珠——那是活肉的颜色。
“柳树皮,捣碎。”我头也不抬地吩咐。
老者手忙脚乱地找了块石头,将柳树皮砸得稀烂,又混了点蒲公英根的碎末递过来。我抓过一把,直接按在创口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草屑。少年疼得猛地抽搐了一下,却没醒过来,想来是疼到了极致。
“布。”
用浸过酒的破布紧紧裹住伤口,勒得少年闷哼一声。我松开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虎口更是震得发麻。
“下一个。”我站起身,目光扫向旁边一个胸口插着断箭的羯兵。
那羯兵约莫三十岁,嘴唇乌青,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断箭插在左胸,箭头没入大半,周围的衣襟早已被血浸透,凝成黑褐色的硬块。他见我过来,艰难地抬了抬眼皮,眼神里没有求生的渴望,反倒像是在求一个解脱。
我伸手探向他的颈动脉,脉搏微弱却还算规律。又看了看断箭的角度,应该没伤到心脉。
“杂役,拿陶罐来,装清水。”
两个杂役连忙捧过一个刷干净的陶罐,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清水。我接过陶罐,将剩下的烈酒倒进去一半,晃了晃,然后对那羯兵道:“忍着。”
不等他反应,我已经伸手攥住了那截露在外面的断箭。羯兵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别动!”我低喝一声,手腕猛地用力——不是往外拔,而是顺着箭头刺入的方向,微微旋转着往里送了半寸。
羯兵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口黑血猛地从嘴里喷出来,溅在我胸前。旁边的杂役吓得惊叫一声,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这一瞬间,我手腕再转,猛地向外一拔!
“噗嗤”一声,断箭带着一股鲜血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创口处立刻涌出大量鲜血。我早有准备,抓起一大把捣碎的蒲公英根和柳树皮,死死按在创口上。另一只手则按住他的胸口,感受着他胸腔的起伏。
羯兵的身体还在抽搐,眼睛却慢慢闭上了,呼吸似乎也停滞了。
“按住他的伤口,不许松手!”我对旁边一个吓傻了的杂役吼道,同时伸手按住羯兵的人中,拇指用力掐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草棚里只剩下其他人的呻吟和杂役们压抑的喘息声。我盯着羯兵的脸,看着他的嘴唇从乌青慢慢泛起一丝血色,胸廓也开始微弱地起伏。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却有了神采。
我松了口气,刚想直起身,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连忙伸手撑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掌心的伤口被泥土一蹭,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桓医……您歇歇吧……”那老者看着我苍白的脸,忍不住劝道。
我摆了摆手,刚想说“不用”,却见草棚入口处闪过几个黑影。为首的正是拓跋木,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手里提着几个陶罐,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哟,桓医真是好本事啊,这才多久,就救活两个了?”拓跋木阴阳怪气地说道,目光扫过地上的伤兵,最后落在我身上,“不过,石将军有令,伤兵营里的药快用完了,这最后几罐,可得省着点用。”
他将陶罐往地上一放,发出哐当的声响:“还有,刚才清点了一下,又有五个伤兵没撑住……桓医,这账,可得算在你头上啊。”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中的怨毒,又看了看地上那几个空空如也的陶罐,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拓跋医官放心,账,我认。”我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血污,“药,给我留下。人,我继续救。”
拓跋木的笑容僵在脸上,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哼了一声,带着亲兵转身就走,临走前丢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草棚里再次安静下来。那几个杂役看着我,眼神里少了些恐惧,多了些复杂。
我走到那几个陶罐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些干巴巴的草药和几块发黑的麻布。这点东西,对于满棚的伤兵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我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块麻布,用剩下的烈酒泡着,然后转向下一个伤兵。
“躺好。”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下一个。”
夜色还很长,地狱般的煎熬也远未结束。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停下。因为我知道,停下,就意味着死。而活着,哪怕是在这炼狱里挣扎着活着,也比死了强。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