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我们赶到时,主战场的厮杀刚歇,地上的血冻成了黑红色,混着碎甲片和断箭,踩上去咯吱作响。
石虎的主营扎在山腰,帐篷外立着十几根木桩,上面钉着前赵士兵的头颅,冻得像青灰色的石头。我刚把辅军的伤兵营扎在山坳里,一个亲兵就掀帘进来:“将军让你去看斥候。”
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三个斥候躺在地上,其中两个已经没了气,剩下那个右腿从膝盖处断了,伤口像被啃过一样参差不齐,断口处的皮肉冻成了紫黑色,连血都流不出来。
“被刘曜的狼骑兵咬的。”石虎手里转着弯刀,刀尖上的血珠滴在地上,瞬间凝成冰,“还有救吗?”
我蹲下身,摸了摸斥候的颈动脉,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嘴唇冻得发乌,呼吸时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能救。”我解开药箱,拿出烈酒和麻布,“但得先把断口的烂肉剜掉,再用烈酒冲洗——将军,借火盆一用。”
石虎挥了挥手,亲兵立刻端来一盆炭火。我将银刀在火上烤得通红,烈酒泼在断口上,腾起白色的雾气,混着斥候压抑的痛吼。
滚烫的刀刃切进冻僵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我不敢停,借着炭火的光,一点点刮掉那些已经坏死的组织,直到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寒气冻住,在断口处结了层薄薄的冰。
“布!”我朝身后喊道。
石邃不知何时站在帐篷门口,手里捧着一卷干净的麻布。他见我望过来,把麻布递过来,指尖碰到我的手,冰凉的。
用麻布裹住断口时,斥候突然睁开眼睛,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将军……刘曜的主力在西边山谷……有埋伏……”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没了气息。
石虎猛地站起身,弯刀在掌心转得更快:“传令下去,全军向西谷移动!”
“父亲!”石邃上前一步,“斥候的话未必可信,万一真是埋伏……”
“就算是埋伏,老子也得闯进去!”石虎一脚踹开帐篷帘,风雪卷着他的怒吼灌进来,“羯人从来不避硬仗!”
大军开拔时,雪下得更大了。我跟着辅军走在后面,能听到前军传来的号角声,像被冻裂的铜钟。石邃的战马走在我旁边,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山坳的方向,那里还留着两个杂役照看伤兵。
“怕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药箱里的草药被冻得硬邦邦的:“怕也没用。”
西谷里静得可怕。两侧的山壁上覆盖着积雪,只有风吹过山谷的呼啸声,像无数野兽在低吼。走在最前面的羯兵突然停了下来,举起了弯刀。
“怎么回事?”石虎的声音在队伍前响起。
一个斥候从前面跑回来,脸色惨白:“将军,前面……前面有诈!地上的雪下面都是枯枝,像是要……”
话没说完,山壁上突然滚下无数火球,拖着黑烟砸进队伍里。枯枝被点燃,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前后的路都堵死了。
“中计了!”石虎的怒吼被火噼啪的声响吞没,“冲出去!”
喊杀声从两侧的山坡上传来,前赵的士兵像从雪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箭雨密密麻麻地射下来,带着尖锐的呼啸。
辅军里立刻响起惨叫声。那个被石虎赏赐弯刀的氐人,刚举起刀要砍,一支箭就穿透了他的喉咙,他瞪大了眼睛,倒在雪地里,血在雪地上漫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趴下!”我拽着身边一个伤兵卧倒,箭擦着我的头皮飞过,钉在后面的树干上,箭羽还在颤抖。
石邃的战马受惊,扬起前蹄嘶鸣。他被掀下马背,重重摔在雪地里,甲胄撞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支长矛朝他刺过来,他翻滚着躲开,长矛扎进雪地里,没至矛头。
“石少主!”我爬过去,拽起他往岩石后面躲。
他的左臂被箭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甲胄的缝隙流出来,在雪地上滴出一串红点。“别管我!”他推开我,拔出腰间的弯刀,“去看看辅军的弟兄!”
我刚跑到山壁边,就看到两个辅军的伤兵被前赵士兵的长矛挑起来,在空中发出短促的惨叫,然后重重摔在火里。他们身上的麻布被火焰点燃,像两团燃烧的草人。
“桓医令!这边!”老者的声音从岩石后面传来。他正拖着一个腿部中箭的伤兵往石缝里躲,自己的胳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袖子。
我冲过去,帮他把伤兵拖进石缝,刚要用麻布裹住伤兵的伤口,一支箭突然射穿了老者的后心。
他低头看着胸前露出的箭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然后缓缓倒在雪地里,身体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老丈!”我扑过去,手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已经没了跳动。
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他盖了层白被子。我想起他第一次递给我茅草时的样子,想起他捧着糙米时颤抖的手,想起他说“桓医令,活着回来”。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我抓起身边的断矛,转身冲出石缝。
前赵的一个士兵正举着刀砍向一个辅军伤兵,我想都没想,将断矛狠狠捅进他的后心。他哼都没哼一声,倒在雪地里。
“桓野!”石邃的声音在后面喊。
我回头,看到一支箭朝我射过来,离我的胸口只有几步远。石邃扑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你疯了?!”他按住我的肩膀,眼睛里全是血丝,“你是医者,不是兵!”
我看着雪地里老者的尸体,看着那些在火中燃烧的伤兵,突然笑了。
在这乱世里,医者和兵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死的。
但至少,死之前,我还能多救一个。
我推开石邃的手,捡起地上的麻布和烈酒,冲向一个被马蹄踩断腿的辅军伤兵。雪落在我的药箱上,很快积了一层白。远处的厮杀声、惨叫声、火焰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歌。
我蹲下身,按住伤兵的断腿,他疼得嗷嗷叫。
“忍着点。”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伤兵营里一样,“很快就好。”
雪还在下,仿佛要把这山谷里的血和火,全都埋起来。但我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伤兵活着,我就不能停。
因为这乱世里,能救命的,不只是刀枪,还有这双沾满血污的手。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