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的顶灯在沈愉眼前晕开模糊的光圈,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狠狠抹了把脸,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回响空洞得令人心慌。
“喂!”陆文浩喘着粗气拦住他,“你今天第几次走神了?张峰那混蛋刚才差点把你撞飞!”
沈愉没应声,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看台第三排最右侧——空荡荡的塑料座椅上落了一层薄灰。六天。从那次运动会的午后沈愉着急离开,整整六天,那个位置再没出现过那个安静看书的侧影,虽说平时上课可以见到他,但他们的集体活动他再没有来参加过,他和黎明也一直没怎么说过话,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冷战,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黎明好似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比之前还要沉默。
教室里的吊扇搅动着六月粘稠的空气。数学老师的声音混在蝉鸣里,听得人昏昏欲睡。沈愉盯着摊开的习题册,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画着凌乱的线圈。旁边突然传来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
黎明站在过道里,身上是朴素的校服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却让他穿出别样的感觉。一阵不和谐的电话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安静。
“抱歉,”他声音沙哑地对老师低语,快步走出教室时甚至踉跄了一下。
沈愉的笔尖戳破了纸页。
走廊上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被窗缝挤压得支离破碎:
“……什么手术?……为什么不提前……” 黎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
“文件……必须签字?……可我在上课……”
“现在?……股东大会?!”
最后那个词像冰锥扎进沈愉的耳朵。母亲离开后为搞清母亲与黎家的关系,他偷跑到母亲一直不让他进入的书房,他想起书房里那份摊开的文件夹,贴着黎氏集团标志的剪报旁,母亲娟秀的字迹写着:“股东结构异常变动——疑涉洗钱?”
母亲明明只是一个学者,为什么回去关注黎家的事情?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啸。沈愉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窗外,黎明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单薄的校服衬衫被风吹得紧贴后背,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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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氏集团总部大楼冰冷的反光玻璃刺得黎明眯起眼。旋转门内涌出的冷气裹挟着消毒水和皮革的味道,与他身上残留的粉笔灰气息格格不入。前台小姐审视的目光扫过他的校服裤和帆布鞋,直到他报出名字,对方才换上一副程式化的笑脸。
“黎少爷,会议室在22层。”
电梯无声上升,镜面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养父在越洋电话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临时心脏搭桥手术……文件必须今天签署……只是走个形式……15%的股份代持……”
会议室大门推开时,冷气像实质的墙扑面而来。长条形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目光像探照灯聚焦在他身上——审视,质疑,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咖啡和一种冰冷的金属气息。
“黎少爷,”一个头发稀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率先开口,指尖敲打着桌面,腕上的金表闪着刺眼的光,“令尊的病情我们很遗憾。但让一个……高中生,”他刻意停顿,上下打量着黎明不合身的旧校服,“来代持股份,参与集团A级项目决策,是不是太儿戏了?” 他是李董,养母档案里标注的“南非矿场利益关联人”。
黎明沉默地走到主位,拉开的真皮座椅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摊开面前那份厚重的股权转让协议,养父母的电子签名赫然在目。律师递过一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
“李董,”黎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会议室里细微的骚动。他没有看李董,反而点开了面前连接投影仪的笔记本电脑,“去年第三季度,您负责的钴-60放射源‘医疗耗材’出口项目,报关单记录损耗率是3.7%。”
投影幕布上跳出一张清晰的电子报关单截图。李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但南非开普敦港的实际接收记录显示…”黎明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另一份盖着外文印章的文件,“损耗率是17.3%。”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李董瞬间煞白的脸,“差额部分的铱原料,海关记录显示它们被‘意外污染销毁’了。而同期,瑞士苏黎世一家名为‘阿尔忒弥斯医疗’的空壳公司账户,收到了来自开曼群岛的一笔汇款,数额恰好与那批‘销毁’原料的国际市场价吻合。”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家阿尔忒弥斯公司,注册董事姓李,拼音是Li Wei——您独生子的名字?”
死寂。
空调的嗡鸣被无限放大。李董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股东交换着震惊的眼神,再无人敢与主位上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对视。他们第一次在这个“临时顶班”的继承人眼中,看到了某种令人心悸的东西——不是少年的青涩,而是洞悉一切后的冰冷锋芒。
黎明拿起钢笔,在股权转让协议的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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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重重砸在篮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沈瑜烦躁地抓了把汗湿的头发。校队训练接近尾声,体育馆空旷得有些冷清。
“喂,小愉!”陆文浩抱着球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惊天大八卦!黎氏集团变天了!”
沈瑜的心猛地一沉:“什么?”
“今天下午,明明——就是黎明,突然空降股东大会!”陆文浩眼睛发亮,“听说他把那个最难搞的李董怼得哑口无言,当场签了股权转让书,现在手握15%的实股!牛逼大发了!”
沈瑜的指尖冰凉。15%的股份?代持?他想起黎明在走廊接电话时那句压抑的“股东大会”,想起母亲文件夹里那句“股东结构异常变动——疑涉洗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穿什么去的?”沈瑜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啊?”陆文浩一愣,“还能穿什么,校服呗!我表姐是记者,听说他去参加股东大会就赶忙跑去了,说看见他穿着校服从会议室出来的,还把一群老狐狸都镇住了!不过……”他挠挠头,“散会时好像被财务总监拦住了,脸色难看得要命,好像要去处理什么急事。”
校服。沈瑜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瞬,随即又拧得更紧。黎明穿着校服被推进了那个他完全陌生的、属于成年人的血腥角斗场。他签下的那份文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母亲警告的“离黎家的人远点”,又是指向什么?黎家…明明是人人都想攀的高枝……
他抓起书包冲出体育馆,在暮色四合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行政楼的灯还亮着。鬼使神差地,沈瑜走向教务处。
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和压低的交谈声。
“……黎明的情况确实特殊,但学业不能完全放弃……”这是教导主任的声音。
“我明白,谢谢主任。”是黎明,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会尽量平衡,但公司那边……”
沈瑜停住脚步,屏住呼吸。
“黎明啊,”教导主任叹了口气,“你是个好苗子,别让……别让那些事情耽误了前程。” 话语里的未尽之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嗯。”黎明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一种沈瑜从未听过的沉重。
脚步声靠近门口。沈瑜慌忙闪身躲进旁边的阴影里。门开了,黎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请假申请表。走廊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校服衬衫领口歪斜,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新鲜的擦伤,边缘泛着青紫。他低着头,侧脸线条绷得死紧,整个人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疲惫几乎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沈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冲出去问,问他到底在签什么文件,问他锁骨上的伤怎么来的,问他是不是真的像母亲暗示的那样……可他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母亲冷厉的警告在脑海中激烈交战。
黎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朝阴影处看了一眼。沈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黎明最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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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疏离的平静中滑过。黎明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在校园和那个名为“公司”的庞然大物之间疲于奔命。他依旧穿着校服,只是那件的白色衬衫越来越皱,越来越不合身,像一层勉强维持学生身份的脆弱外壳。他偶尔出现在教室,总是踩着铃声冲进来,带着一身熬夜后的寒气,眼底布满红血丝,坐下后就趴在桌上补眠,或者对着手机屏幕飞快地处理邮件,眉头锁得死紧。
沈瑜坐在他斜前方,能清晰地看到他后颈凸起的骨节,和偶尔从松散领口露出的、贴着膏药的肩胛。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沈瑜不再主动搭话,黎明也极少开口。目光偶尔在空中相撞,也飞快地各自移开,只剩下空气中无声流淌的陌生与欲言又止的沉重。
沈瑜的庆幸像一层薄冰,下面涌动着更深的忧虑。他庆幸黎明似乎依旧被蒙在鼓里,穿着校服挣扎在学业和那个危险泥潭的边缘。但他更担心那根越绷越紧的弦何时会断裂,担心黎明锁骨下不断出现的伤痕意味着什么,担心那份“代持”的股份,最终会将他拖入怎样的深渊。
课桌抽屉深处,那张被雨水浸透、写着“B-1134特殊处理”的报关单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母亲那个装满秘密的书房,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他既渴望知道真相,又恐惧真相会将黎明彻底吞噬。
两个月的时间,在粉笔灰、考试卷、篮球撞击声和黎明日益加深的沉默中,悄然流逝。表面平静的校园生活下,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将所有人卷入无法预知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