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汽笛声在晨雾中穿透,何卿卿正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核对这个季度的航运单。檀木算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突然她停住了手——三号码头的货运量比上月锐减了四成,账面上却多出了三艘货船的维修费,这让她眉头微蹙。
“大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些许水汽,“大少爷的船提前到了。”
铜鎏金怀表滑入旗袍暗袋,何卿卿起身时瞥见镜中的自己。月白色的杭绸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珍珠耳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仿佛母亲留下的那张旧照中的女子再现眼前。转过游廊时,她听到前厅传来的瓷器碎裂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父亲的声音裹着痰音,比半月前沙哑了许多。何卿卿加快脚步,绣鞋踩过青砖上的蜿蜒水痕,在门槛处堪堪停住。
何家树背对着厅门而立,黑色大衣肩头凝着细密的水珠。他弯腰拾起摔碎的青花盖碗,修长的手指掠过锋利的瓷片,“二叔说您咳血了。”
何卿卿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十六岁的少年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雨水顺着军装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了暗色的水洼。那时,父亲将族谱摔在他脸上,怒吼着说何家养不出通敌的杂种。
“卿卿来得正好。”二叔何世昌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劝劝你父亲,码头的事……”
“码头的事不劳二叔费心。”何家树突然转身,目光如刃扫过何世昌发福的面庞。他的视线在触及何卿卿时蓦地放软,却在她颈间的翡翠吊坠处凝住——那是他去年从南洋带回的寿礼。
何卿卿嗅到空气里的龙涎香突然变得滞重。父亲攥着太师椅扶手剧烈咳嗽,苍白的指节暴起青筋。她快步上前抚背,掌心下的嶙峋肩骨令她心惊。三个月前还能骑马巡港的父亲,如今竟瘦得脱了形。
“报!老爷!出事了!”门房连滚带爬冲进来,“永昌号在吴淞口被劫了!”
厅内死寂。何卿卿感觉父亲的手陡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腕间。何家树大步上前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躯,军装袖口擦过她手背,带着江风凛冽的寒意。
“备车。”他声音沉得可怕,“卿卿跟我去码头。”
疾驰的雪佛兰轿车里,何卿卿望着窗外飞退的梧桐。何家树身上的硝烟味与沉水香交织成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想起那些压在妆奁底层的电报。去年腊月他在奉天遇袭,电文里的“轻伤”二字,此刻化作他颈侧一道淡色的疤痕。
“怕吗?”他突然开口。
何卿卿转着翡翠吊坠的银链,“上个月法租界爆炸,我带着家浩在防空洞躲了整夜。”她没说的是,那天流弹击碎了母亲最爱的琉璃窗,飞溅的碎片在她小腿划出三寸长的伤口。
码头笼罩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永昌号倾斜的船身像一头搁浅的巨兽,甲板上的弹孔在雨中冒着青烟。何卿卿跟着何家树登上甲板时,靴底黏住了一种暗红的物质。她强迫自己不去看船舷上挂着的半截缆绳——那上面凝结的血渍正在被雨水稀释。
“货物清单。”何家树伸手,副官递来的文件却被何卿卿截下。她快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指甲在某行字上掐出月牙痕。
“少了二十箱盘尼西林。”她抬头,发现何家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这是上个月英商会预订的药品,保价单在这里。”从手袋抽出文件时,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铁栏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何家树接过文件的手指顿了顿。这个动作让何卿卿想起他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接过她偷偷塞的桂花糕,然后把油纸包藏进军装内袋。那时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影,如今却只剩眉峰如刀。
“少帅!货舱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