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舱铁门在潮湿空气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每一声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何卿卿跟着何家树踏进舱室时，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柴油气息扑面而来。三具尸体呈扇形倒伏在木箱堆前，最外侧那个还保持着拔枪姿势，太阳穴处的弹孔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
“别碰！”何家树拦住要上前的副官，军靴碾过满地玻璃碎屑。他蹲下身，用钢笔挑开死者衣领，喉结下方赫然浮现蛛网状淤痕，“氰化物。”
何卿卿攥紧手帕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摞着红漆木箱。某种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从箱体深处传来，像是生锈齿轮在暗处缓缓咬合。她忽然想起去年在圣玛利亚女中旁听物理课时，英国神父演示摩尔斯电码时，钟摆发出的就是这般规律又诡异的节奏。
“小心！”
天旋地转间，何卿卿被何家树扑倒在地。子弹擦着发髻掠过，打碎了她身后的汽灯。黑暗如潮水漫过船舱的刹那，她清晰听见何家树的心跳隔着军装布料撞进耳膜——与八年前他背着她穿过枪林弹雨时，胸腔里震动的频率分毫不差。
枪火在黑暗中织成猩红蛛网。何卿卿被何家树护在身下，鼻尖萦绕着他领口淡淡的血腥气。三声短促的哨音突然刺破混战，袭击者竟如退潮般撤得干干净净。
“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撤退信号。”何家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他松开护住何卿卿后脑的手掌，指缝间缠着几缕断发。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何卿卿突然抓住何家树的手腕。灯光下，死者腰间露出的半截皮夹泛着奇异光泽——那是二叔去年寿辰时，她亲手挑选的鳄鱼皮钱包。
“大少爷！货舱底层有情况！”水手的惊呼从底舱传来。何卿卿要起身时，发现何家树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他黑色领章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随呼吸起伏如折翼的蝶。
底舱积水没至脚踝。二十个印着三菱标志的货箱整齐排列，箱体封条却是何氏商行的朱砂印。何卿卿用发簪挑开潮湿的封箱纸，成捆的军用地图滑落出来，奉天兵工厂的红色印章刺得人眼眶生疼。
“上周报损的茶叶货箱。”她声音发颤，“二叔说受潮霉变了。”
何家树用匕首撬开另一个木箱，德制步枪的烤蓝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突然冷笑：“难怪上个月码头扩建，二叔非要亲自监理仓库防水。”
舱外忽然传来骚动。何卿卿转身时，看见二叔的灰色长衫掠过舷窗。她本能地追出去，却在甲板拐角撞见永生难忘的画面——何家树的手枪抵在二叔眉心，而二叔的枪口正对着她。
“放下枪。”何家树声音平静得可怕，“您知道我从不开玩笑。”
何世昌的胖脸在雨中扭曲：“你以为老爷子还能护着你？他书房暗格里的东西……”
惊雷劈开云层时，何卿卿看清二叔袖口滑出的怀表链——与父亲终日摩挲的那支鎏金怀表，分明是一对鸳鸯扣。
“卿卿，闭眼。”
枪声与雷声同时炸响。何卿卿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溅上手背，睁开眼时，二叔正抱着血流如注的右腿哀嚎。何家树踩住那支勃朗宁手枪，弯腰拾起滚落的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他瞳孔剧烈收缩——玻璃夹层里褪色的女子穿着和服，眉间一点朱砂痣与何卿卿如出一辙。
暴雨冲刷着甲板上的血水。何卿卿接过怀表时，翡翠吊坠从领口滑出，与表链上的金锁扣撞出清越声响。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海东青不该困在黄金笼……”
“送大小姐回去。”何家树突然转身，军装下摆还在滴水，“通知警署，何二爷遭遇劫匪袭击。”
何卿卿在汽车后视镜里看见他点燃一支烟。猩红光点明灭间，那个总是挺直的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她悄悄展开掌心，方才在货舱拾到的子弹壳上，赫然刻着大正三年的樱花纹。
公馆西厢突然灯火通明。何卿卿提着医药箱推开何家树房门时，正撞见他褪下染血的衬衫。狰狞的旧伤疤从肩胛骨蜿蜒至腰际，最新那道刀伤横贯左肋，纱布正渗出淡红血渍。
“别动。”她按住想要起身的人，酒精棉触到伤口的瞬间，感觉到他腹肌骤然紧绷，“二叔的腿伤……”
“只是股动脉擦伤。”何家树突然握住她手腕，体温烫得惊人，“卿卿，明天搬去霞飞路的别馆。”
铜鎏金台灯将两人剪影投在孔雀蓝墙纸上。何卿卿垂眸处理伤口，假装没看见梳妆台上那份打开的电报——「奉天急电：松本商会确认与何世昌接洽人系藤原静子」。
缠纱布的手突然被按住。何家树指尖摩挲着她腕间翡翠镯子，那里有道极浅的裂痕：“当年你替我挡的那一刀，也是这个位置。”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何卿卿望着镜中重叠的身影，忽然想起那个被父亲罚跪祠堂的雪夜。十六岁的何家树翻墙进来，怀里揣着的烤红薯烫红了他胸口，却还记得先捂热才塞给她。
管家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寂静：“大小姐，老爷呕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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