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城的初春还带着料峭寒意，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混着腊梅香若有似无地飘着。何晓晴抱着襁褓坐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金斑。方明远推着轮椅的手顿了顿——产科大厅的电子屏正滚动着新生儿名单，"何爱方"三个字在屏幕上跳出来时，像根细针刺进他眼底。
"你看这株红梅，"何晓晴忽然仰头，鼻尖几乎蹭到他下巴，"像不像老家院角那棵？当年我爸说，等我出嫁时就把树移来新房。"她怀里的婴儿突然蹬了下腿，绣着喜鹊登枝的包被掀开一角，露出半截藕节似的小胳膊。
方明远喉结动了动。那棵老梅树的影子突然在记忆里疯长——三年前入赘那日，何建国特意把百年老桩移栽到别墅庭院，虬结树根裹着原土足足运了一卡车。此刻婴儿的啼哭惊醒了他，连忙弯腰掖紧被角，却瞥见妻子产后浮肿的脚踝上还戴着当年他送的银链，铃铛已经哑了。
回家路上飘起细雨，车后座的婴儿提篮随着颠簸轻晃。何晓晴忽然伸手覆住他握方向盘的手："叫方茹好不好？茹字带草头，都说好养活。"她指尖的婚戒硌得他掌心生疼，"平时就叫方茹，回丰县也不让你难堪。"
车载广播正放着《二泉映月》，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方明远依稀可以看见昨夜通话时父亲沟壑纵横的脸。老人蹲在老屋门槛上抽旱烟，背后的神龛供着方氏族谱，镜头一晃而过时，他分明看见最新一页还是二十年前大姐出嫁时填的墨迹。
"叫何爱方。"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半弧，他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出生证明天我去办。"
婴儿突然放声大哭，盖过了何晓晴陡然急促的呼吸。她别过头去，车窗映出她咬破的嘴唇，血珠渗进苍白的唇纹里。车驶过民政局时，电子屏正循环播放二胎政策宣传片，红衣小女孩的笑脸晃得人眼晕。
次日清晨积雨未消，方明远在户籍科排队时，裤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母亲发来的语音条带着浓重乡音："你爸气得把族谱撕了！你二姐刚打电话说，村里嚼舌根的说咱们方家绝后..."最后一条语音夹杂着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他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摔了祭祖的青花供盘。
窗口工作人员敲敲玻璃："孩子叫何爱方？确定吗？"钢笔在确认栏悬着，墨水滴在"何"字上洇成黑斑。方明远眼前忽然闪过女儿昨夜攥住他手指的模样，那么小一只手，却抓得他生疼。
"对，姓何。"他说得很快，生怕慢一秒就会反悔。
走出派出所时，老樟树上掉下一颗陈年果荚，正砸在他肩头。手机又在震，这次是二姐："明远，爸把大姐从上海叫回来了，说要开祠堂议事..."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大姐当年因不孕被离婚时，也是这样阴沉的早晨，她收拾行李的背影单薄得像片枯叶。
拐过街角时，母婴店的橱窗亮得刺眼。方明远驻足看着展示柜里的金锁，镂空的"长命百岁"四个字下坠着铃铛。玻璃反光里，他看见自己西服口袋露出半截文件——那是今早何建国让律师拟的股权赠与协议，公司10%股份换孩子姓何。
雨又下起来，他摸到口袋里硬糖般的奶嘴，是何晓晴今早偷偷塞进来的。婴儿的体温还残留在硅胶上，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手机突然响起特别提示音，医院发来足跟血筛查报告，他慌乱中点开，却被"方茹"二字刺痛眼睛——不知何时，何晓晴把女儿的小名填进了系统。
雨幕里传来婴儿隐隐的啼哭，方明远循声望去，对面咖啡馆的年轻母亲正在哺乳。他忽然想起产房那夜，何晓晴昏迷前最后的呢喃是"保护好孩子"。湿透的衬衫贴在背上，出生证在文件袋里窸窣作响，像片蜷缩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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