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苏北寒风仍然像把钝刀子,刮得方家老宅门楣上的褪色对联簌簌作响。何晓晴抱着裹成棉团的女儿跨过门槛时,青石板上结的薄霜正映着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把"爱方"两个字在红绸襁褓上照得血淋淋的。
"哎呦,咱们方家小公主回来啦!"二姐方明丽踩着满地瓜子壳迎上来,镶水钻的指甲戳向婴儿脸蛋,"叫爱方是吧?这名字起得讲究。"尾音拖得老长,西厢房打麻将的亲戚们突然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闷闷的笑声。
何晓晴的手紧了紧。怀里的女儿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哇地哭出声。她瞥见堂屋供桌上新换的方氏族谱,烫金封面反着冷光,最新一页本该填孙辈名字的地方,贴着张刺眼的白条。
"孩子怕生。"方明远接过话头,他侧身挡住妻子,却挡不住三舅妈尖细的嗓音:"爱方爱方,不知道的还当是爱他何家的方呢!"
满月酒开席时,北风卷着枯叶往屋里灌。八仙桌上摆着苏北传统的"八大碗",最当中的红烧蹄髈插着竹筷——按规矩该由长孙戳第一筷,眼下却孤零零立着。方大山抱着孙女站在祖宗牌位前,烟味混着婴儿的奶香:"今日添丁进口,方爱方……"
"大伯,孩子不是姓何吗?"堂弟突然打断,手里转着打火机,"出生证我们都见着了,何爱方。"火苗窜起的瞬间,何晓晴看见公公的手抖了抖,襁褓上的金锁磕在供桌边沿,发出当啷一声。
席间暗流涌动。二姨夫抿着白酒嗤笑:"要我说还是明远脑子活络,生个丫头片子跟妈姓,往后再生儿子可不耽误。"话音未落,邻桌几个年轻媳妇已经捂嘴笑作一团,塑料凳腿刮过水泥地的声响像指甲挠心。
何晓晴的羊绒大衣下还穿着哺乳衣,涨奶的疼痛混着冷汗往下淌。她伸手去够热水壶,却碰翻了醋碟。黑褐色的液体在红桌布上漫开时,听见大舅妈和四婶咬耳朵:"当年明霞要是能生,哪轮得到外人……"
"啪!"方明远突然摔了筷子。满堂寂静中,他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爱方这名字是我们夫妻起的,今天请大家来是喝满月酒,不是嚼舌根的!"
北风撞开虚掩的房门,供桌上的族谱哗啦啦翻页。方大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婴儿被吓得大哭。王桂花慌忙接过孙女,褪色的蓝布围裙擦过孩子挂着泪珠的脸:"乖囡不哭,奶奶给你煮糖水蛋去。"
灶房飘来焦糊味时,何晓晴跟了过去。土灶边堆着去年秋收的玉米秸,王桂花正用长柄勺搅着铁锅,浑浊的糖水咕嘟咕嘟冒泡。"妈,我来吧。"她伸手要接勺子,却被婆婆躲开。
"使不得,城里姑娘哪会烧柴火灶。"王桂花往灶膛添了把麦秸,火光映出她眼角的泪痕,"明远他爹昨晚对着族谱抽了一宿旱烟,今早发现他把'方'字描了二十遍,纸都描破了。"
院外突然响起唢呐声,隔壁刘婶家孙子过百日宴的队伍正经过。何晓晴透过油污的玻璃窗望去,看见领头人举着红绸包裹的族谱,金线绣的"刘"字在雪地里晃得刺眼。怀里突然一暖,王桂花把糖水蛋塞给她:"趁热吃,别学明远他大姐,月子没坐好落下一身病。"
回到堂屋时,满地狼藉中只剩方明远在收拾残局。他正弯腰捡碎瓷片,后颈露出道新鲜抓痕——方才拉架时被三舅挠的。供桌上的族谱不知被谁撕去一角,残缺的"方"字像张咧开的嘴。
"明天一早就回城。"方明远突然开口,手里的瓷片割破指尖,血珠滴在"爱方"二字上,"等儿子出生,名字随你起。"
何晓晴望着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枣树,忽然想起婚礼那日,方明远两个姐姐就是在这儿往她裙摆洒枣子。怀里的女儿咿呀伸手去抓飘落的雪沫,她轻轻握住那只小拳头。
雪越下越大,老宅屋顶的裂缝漏进细碎雪粒,落在供桌未燃尽的香头上,滋起一缕青烟。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