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清篇:(我不亚于任何人。)
#前文解锁:
(亓惟也的死毫无意外又太过苍促。亓家换了下一任家主——亓清,也是他的侄女。那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孩子,他信,他们信,亓清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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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清是亓家小姐。亓家她这一辈没什么人,称得上的也就她和亓源罢了。亓源比她稍大些,偌大亓府继承人便从这二人中挑一位罢了。
亓清是有些看不起这表哥的,亓源命数被旁人视为不详,他自个儿又爱哭闹,只会作画。亓清知道,她必能成为家主的。想到这,她竟是有些感谢幼时严苛的父亲。
可是感谢并不代表她会原谅。幼时岁月,也像碗中之水,静放于天地之中,甘露越发稀少,而积不少灰尘。她的童年便是如此,美好大多忘记,或者不存在,而悲痛则愈加愈深。
亓惟之是她父亲,早年间总烦恼自己不得家主之位,硬是要把这愿望放在亓清身上,叫自家姑娘还愿。
儿时,父亲总要她学这学那,比这位比那位。她不能有什么怨言,有些也仅能借玩笑般说出。亓惟之便变了脸色。于是,最后她只能闭嘴。父亲说什么,她只能应着,附上麻木笑脸。进了屋,她满腔怒火与委屈才得以显出一点。她抱着枕,不住流泪与捶打。
她累了,她羡了,她羡亓源什么都不做仍能换得亓惟也喜欢。
而她不能。她不能平白受人喜欢,她不能放弃。因为她父亲不行,所以她必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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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也有位小姐,双瞳,名为纪目草,是家族宴会上认识的。二人性格都孤僻,年纪又相仿,一来二去便也熟悉了。
双瞳者能窥天道探人命数,而本身也大多不长命,活过二十已是少见。纪目草十四了。纪家并不如何关心这位小姐,也就必要时唤她回去帮人看看命数,或为家族未来指点一二。纪目草不愿说,也没有人能逼她说。
双瞳者的能力便就是这极为突出,她一生不经情绪起伏,所以家人待她冷清,一生享乐与吃苦都太少。
她总穿一身青,一片摸不着的、宛若迷雾的青。如她本人一样,是摸不到的、易消散的。
纪目草冷淡,不太好相处;亓清别扭,不太会对人倾诉心声。而偏偏,两人成了朋友。尽管见面时总一言不发,只偶尔从口中蹦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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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瞳看着是有点可怖的,后来亓清看着看着便习惯了,她赞叹这明眸——是天道赠的,世上罕有的,洞察阴阳与万物因果的玉珠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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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白云叠起,浩浩日光四散,春季,是慵懒的时节。
纪目草与她散步着,亓府院大,也不乏名贵花草,春时零星开放,倒也清美。
猝不及防与亓源、小桃对上,四人也仅简单打个照面,问候几句,又各自干各自的了。
“目草,你觉得我这表兄如何?”亓清问着,她心里确有些瞧不上亓源,若不是亓惟也,他又怎能一直快活到今日。她不甘,与之相比,她黯淡无光,毫无生气。亓清取得很多成就,可她这父亲又会说什么?仅是极冷漠的。她打心底期望别人认可自己。
纪目草闻言,朝远处亓源方向认真盯了许久,她嘴角牵出一抹笑来,仍直直注视前方,不知是神往还是无奈:“他啊,是仙外仙……”话很轻,风一吹便没了,仿佛从来没讲过。
亓清沉默了。仙外仙人吗?
是了,亓惟也已派人去寻海外天仙了。她这表兄,是要做天外仙人,拥大机缘的。
那她呢?她有什么?她又在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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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蓦地转头,她双瞳中映着万物的影子,亓清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纪目草说:“先不聊他了。我看你啊,以后定会成为亓家家主的。”
亓清笑了,唇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瞳中是无奈的水,这句话,她从父亲那听过无数次了,亓惟之总是激励她 后再严苟磨练。
“亓家近几十代家主,没有一个会达到你的高度。你会超过所有人,比任何人都要优秀。”
亓清稍长的睫毛颤了颤,莫名的委屈涌上胸口,酸涩沿至鼻间,她不再笑了,轻呼几口气,视线移至天外白云。她在心底说着:“我比任何人都要优秀。”
她就本该如此的,如此耀眼与优秀。而那天上仙人,她不会去当的。毕竟,她是要当家主的人,无心管修炼之事。亓源,她又为什么要去羡慕呢?
她释然了吗,这不重要的。时间会冲淡一切。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悲伤,也终会在岁月的长流中变淡。而幼时 时光,宛若碗中之水,静放于天地之间,晴天时甘露越发稀少,而积不少灰尘;雨天时积下一杯甘霖,而灰尘被冲淡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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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死了,死于湖中。亓清看到了,可她无法。
前几日的对话仍历历在目:
纪目草 话 本来是不多的,那日却说了许多。
“你想做个好人吗?”她问的奇怪,目光却冷冽。
“我想。”
“好人是不长命的。”纪目草扭过头去,她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双瞳,确实能晓很多的。自打我出生以来,便能看见人的命数,可那时候总是迷糊不清的,少有几个我能看得真切。近日,这能力增强,我能看破天间规则了,而我也快要死了……”她折下一朵花,细细掰着,数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亓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停了一会儿,纪目草继续道:“很久以前善恶是平衡的,善占据主位,致后好人享好报,恶果自偿。如今,善恶天平被突然打破,善恶因果颠倒。好人不享福报,反而偿恶果。”
亓清不做声,她没有说话。她觉得嗓子被糊住了,无法出声。
“而我将要死了,命运上写我会在一月后暴毙身亡,可我不想这样。”纪目草说,“我会死,但我不接受这种死法。如果一个人连如何死都不能决定,那么什么才能决定呢?”她低头看不清神色,声音虽轻但坚决。
亓清反握住她的手,终究没有说话,她开不了口。
纪目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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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尝试了许多死法,大多以失败告终。
“你帮帮我吧。今日已是一月后,若不成,我只有暴毙。我不想这样。”
坠湖,纪目草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到。可她非得带上亓清。让亓清推她下去。
亓清没有答应。她正对上纪目草的眸子,不能动弹。她愣住,自己不受控制了,而双瞳者正用最后的寿元施展仙术,控制她的身躯——推人入湖。亓清发不出声,她甚至不能哭泣,眼睁睁的看着,她不懂,为什么非要这样……她不能冲上去质问。
没有光,全被彩云遮住了,光照不到她的眼眸,是灰色的。
没有光,没有阳光炙热,她的心被露在外面,忍受寒气,是灰色的,僵硬的。
没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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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身体半浮在幽绿的水面。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几缕湿发紧贴苍白脸颊。“我是否找到了归宿?”于心底问着。周围只有水会回应她。晶莹珠子顺着脸庞缓缓滑落,融入水中,它找到了归宿。
她手掌微张,仿佛在放手尘世的纷扰与情感中疏离的漠视。双腿也在水下微微弯曲,青灰衣裳于水流中轻轻哀婉舞动。水面透着一种深沉的静谧,双瞳者周围有一圈淡淡的涟漪,那是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动静。水面倒映着彩云的天。
她最后抬头看了眼亓清:“对不起。”她比着口型。
风叹了一声,水叹了一句……
都没人知道。
这不重要。
纪目草突然咳嗽起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袭来,像是无形大手,攥紧了心脏。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喉咙好似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景象渐渐扭曲。四周声音越来越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只能依稀听到些许。
暴毙而亡,她自己知道。
湖水没能淹死她。她先是暴毙,后才浸江。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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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死后,没什么人记得她。唯有亓清。
双瞳者,来去无踪迹,天地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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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目草死了,亓清没有为她流一滴泪。
除了她,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双瞳者的。
【处迷雾中许久。】
一日,纪家突来了一人,也是位小姐,“我是纪明达。”她说。
【雾散了一半,可亓清仍不愿离开,她宁在绝境中迷失。】
她当上家主,对上父亲的意满。她哭了,她不知,谁是真心只爱她的。没有人爱得纯粹。
【雾没有散。】
她遇上了亓源,二人很少谈话,闲聊更是少得可怜。亓惟也已经离去,没有人再待这小少爷这般好了。
关于亓源,幼时她是讨厌且羡慕的,渴望有亓惟也这么个父亲,而非亓惟之。在知晓亓源诸多不懂事后,她更是看不起他,更觉得自己父亲实在严苛,不通情理。若二人交换一下,便是极好的。
而渐渐长大,她才理解了这“阴晴不定”的堂兄——亓源陷入了极端的爱中。亓惟也爱他,能做出很大让步妥协。海外寻仙,对凡人来讲多么荒谬,可他还是花重金派人去了。
这爱,太重,重得令人觉得虚假。
谁都知道亓惟也爱燕绥。亓源认为这爱来源于亓惟也对亡妻的爱与对幼子的愧,并非纯粹。后来便一步步试探——这爱是否有底线,才发现这爱是无限伸长的。
亓惟也死后,亓清当上家主……
“我要走了。”亓源说,他要离开亓府,海外天仙已寻得。此地再无留恋,他要去寻仙拜师了。
亓清点点头,派人准备些东西,二人便再也不见了……
可她仍然记得那时,这堂兄再次细细看了亓府上下,他没有留恋的话语,指间与脸上却处处显现留恋。他抚过庭院桃树时,枝头花开凝三瓣。
“保重。”
“保重。”
他们互相道别,亓府成为亓源的过去式,而亓府却一直是亓清的进行时,过去、现在和以后。
【雾没有散。】
数年后,她育得一子。
父亲从外归来,带得两串糖葫芦。一串是亓清的,一串是他孙女的。
亓清 看着 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子 与 手中是自己喜欢口味的吃食,小时,父母总会带些给她的,以作功课后的鼓励。
转头,是老父亲不变的严肃的面孔。
她轻笑出声,想起前几日教训孩子的场面与幼时父亲的严苛。
“我原谅了。”她在心底轻轻对父亲说着。
咬下一颗山楂,是酸甜的,真好……
【雾看不见了。】
雾终于没有了吗?回头望,并不是,雾依然在那儿,是亓清自己走出雾霾,外面,是晴朗的。
如果痛苦不能缝上,便等时间修补,修补后总会有些漏洞。一些人用美好回忆填补,而没有这等回忆的人,只能干看着漏洞,等风一吹,忍受袭来的痛苦。
而幸运的是,亓清是拥有美好回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