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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绽星照归途(第九章)

自古少年不畏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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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死了,属于他的命灯灭了。

长风与亓源此刻突然明白:那日江淼未完的对话与小童的惊愕。上界的消息没有机缘的人是不可以听的,而青竹,他是将死之人,听与不听,都可以。

亓源毕竟经历过生死离别,又觉得长风与青竹关系挺好,青竹一死,长风心里估摸着也不大好受。他原是想安慰长风一番的,可那人,只呆坐了一个下午,第二日依旧活蹦乱跳起来。

这太过于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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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身着黄色劲装的仙人约定,只要亓源能破除执念,便授他仙法。

一旁的江淼奇怪:“你不是……”

东方没有回答。

灵均脸上浮出惊喜之色:“那是不是说明‘他’要回来了?”

侠客眉心一锁,神色复杂,似在思忖,又似困惑。

亓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突然感到一阵心累,那个“他”究竟是谁?但亓源知道,那个“他”会“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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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源静立在簌簌落花里,看着掌纹间游动的光斑。这些日子他早已摸透仙岛规律——每当梨树开花,往生幻境便会松动。老树虬结的根系在月光下泛着青紫。

“此去三日为限。”东方将降龙剑插入树根,剑穗上缀着的铜铃惊起夜鹭,“记住,执念是镜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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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幻境。

亓源阖眼的瞬间,嗅到幼时总萦绕在父亲书房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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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晨雾凝成水珠坠在睫毛上,亓源数到第三滴时,木屐踩碎枯枝的脆响。廊下煮茶的男子闻声抬头,紫砂壶嘴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眉目。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父亲?”他捏紧袖中指节。

亓惟也斟茶的手稳如当年批阅账册:“源儿来得正好,新到的雨前龙井。”茶汤注入天青釉盏,漾出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涟漪。

亓源盯着盏中浮沉的嫩芽。十岁生辰那日,父亲也是这样斟茶。彼时他故意打翻茶盏,滚水在对方手背烫出红痕,却只换来一声轻叹:"可是不合口味?"

他没有再靠前一步。他怕,怕稍有不慎便会沉沦于此。可是他同时也有把握——一个问题。

亓源问:“你是真的吗?”

沉默许久。

这是他的把握,他的问题。真正的亓惟也不会骗他,那人一旦说自己是真的,他相信自己会扭头就走,毫无留恋。他一直知道这是个幻境,不是吗?

亓惟也叹息着抬头:“源儿,我是假的呀……”

茶案突然漫起浓雾,亓源明白他可能又出不去了。这太像了。“可是你不应该留住我吗?告诉我你是真的呀!”

“可我正是这样留下你的,不是吗”父亲在笑,又不像在笑,“哪个幻境会这么真呢?我与真正的亓惟也一模一样,你出去了便再也见不到了。”

真正的亓惟也可能也在疼着……

风卷起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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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源在祠堂找到抄经的他。檀香混着父亲惯用的沉水香,在宣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平安”二字,此二字,最是难求。

“您说过,说谎的人要跪祠堂。”亓源掀翻砚台,墨迹在《金刚经》上蜿蜒成泪痕,“当年黄道士暴毙,您真信是我命数不详?”

亓惟也执笔的手顿了顿,笔尖朱砂滴落成血:“为父请过十七位高僧为你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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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源在梨树下挖出个描金木匣。褪色的红绸里裹着泛黄信笺,是父亲从未寄出的家书:

「十七羲和廿八银砾年冬,源儿高热不退。若此番熬不过去,便去黄泉向你请罪......」

「三十二镜轮年惊蛰,源儿说想去江南看烟雨。待亓清能独当一面,我定......」

最后一封墨迹斑驳,似被泪水反复晕染:

「终究是舍不得。」

树影婆娑如父亲临终前颤抖的指尖,亓源突然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雾霭深处,穿桃色襦裙的姑娘正在梨树下读诗,发间玉簪与亓源腰间玉佩系着同色丝绦。

“阿绥你看,源儿眉眼多像你。”亓惟也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手中还握着没系完的长命缕。

少女转身的刹那,亓源看见镜中自己的倒影——原来母亲眼尾也藏着颗小痣,笑起来时会变成月牙的尾巴。

“我们源儿怎么瘦了?”燕绥指尖还沾着明媚的阳光,温暖突然贴上亓源面颊,“定是你爹没好好喂你吃点心。”

亓惟也急得去捂她嘴:“我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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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药吊子咕嘟作响,燕绥赤脚蹲在泥炉前扇火,裙裾染了炭灰也不在意。亓源望着她发间将坠未坠的珍珠步摇,突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支嵌着东珠的断簪。

母亲歪头看他,金镶玉耳坠在颈侧晃出光弧:“源儿可知你爹为何总穿檀色衣衫?”她突然掀开药罐,蒸腾的雾气里浮着几片梨花瓣,“那年我玩笑说要看他穿艳色,这人竟真去染坊泡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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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源在晨光里发呆,这里是那么假,可他却如此贪恋。

母亲正教他调松烟墨,笔杆突然敲在他额角:"小傻子,墨要研出光泽才好入画。"

“母亲当年……为何选父亲?”他打着岔。

燕绥蘸墨画了只圆滚滚的雀儿:"那年他翻墙来送聘书,发冠上还插着给我摘的梨花。"她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最早提亲的不是你爹,吓得我连夜收拾细软......"

亓惟也躲在门后偷笑:“我就知道我们两情相悦。”

“人尽皆知。”这是燕绥的回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要醉倒在春光里了,亓源微扯唇角,只剩一日了……如今已是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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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药盏腾起第三缕白雾时,燕绥突然伸手捏住了亓源的下巴。

“莫动。”少女模样的母亲凑得极近,杏眼里跳动着烛火的暖黄,“你爹竟由着你把眉峰长成这般孤峭模样。”她指尖凝着梨花香露,沿着儿子眉骨细细描画。是止不住的心疼。

亓源屏住呼吸。几年前父亲书房那方洇着胭脂的螺子黛,突然与此刻眉间凉意重合。他突然笑了一下:“父亲很好。”他唇角似扬非扬,眼中雾霭沉沉,春雷未响。

“源儿的笑纹里藏着雪。”燕绥突然伸手点他眉心,丹蔻染过的指甲像落在雪地的红梅,"你爹定是又对着我的画像发痴,忘了给炭盆添银丝碳。别忘了要好好待你呀。"

那些年里都是怎么过来的,流泪向来又是不被人看见的,他以为会好点的。此刻却像被琥珀凝固的蝶,连睫毛颤动都成为需要精密的控制。直到那滴梨花香露坠入笑纹深处,直到母亲理解宽慰他。二十年未曾流动的呼吸终于冲破冰层——不是嚎啕,而是雪崩前最后一片雪花的震颤。

他又哭了,没出息地哭了。

“源儿啊,哭吧,娘在这呢……”这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她鲜少看到的孩子,她爱他,这不可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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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琉璃盏中的药汁泛起琥珀色涟漪时,亓源看见了母亲眼底的星光。

燕绥突然起身拽着他穿过回廊。少女赤足踩过青石板,绣鞋早在翻墙摘桃时不知丢在何处。亓源望着她发间晃动的金蝉步摇,终于明白祠堂画像为何总透着违和——画师描摹的是贤妻良母,真正的燕绥分明是枝头最俏的早春杏。

“你爹当年在这埋了三坛女儿红。”燕绥蹲在梨树下,指尖沾着新泥,“说要等你成亲时……”

亓源攥紧的掌心渗出冷汗。幻境太过狡黠,连母亲袖口熏染的沉水香都与父亲书房别无二致。他几乎要相信这缕执念化成的幽魂,真是从黄泉逆流而归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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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总说我眼睛像你。”亓源突然开口,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风铃,“可每当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总觉得……”

“觉得他在看镜中的故人?”燕绥接得干脆,发间步摇随摇头的动作碎成光斑。她拔下金簪在泥地上勾画,寥寥几笔竟是亓惟也倚窗读书的侧影:"你爹当年看我捣乱的眼神,与如今看你的分明是同一种。"

亓源盯着地上渐渐干涸的轮廓。母亲画的是二十年前的亓惟也,可那攥着书卷发颤的指尖,分明与十岁落水时抓着他衣袖的父亲重叠。

“你以为的爱该是澄澈如泉?”燕绥突然将金簪插进他发间,冰凉的簪尾惊起后颈战栗,“可世间情意从来都是沾了晨露的蛛网。”她指向廊下忙碌的身影——幻境中的亓惟也正踮脚擦拭画屏,那上面赫然是少年模样的亓源执笔作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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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会讨厌我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他们说我克亲。”这是流传的一句话,陪伴了他的整个童年。

“我们源儿分明是小福星。”她愤愤说,“谁说的!你父亲没管吗?!”

“您不怕我真是灾星?”亓源终于问出深埋心底的毒刺。

燕绥却笑着:“你出生那日,这棵梨树突然开花。”她指着那永不凋零的梨树,“知道什么是枯木逢春吗?”沾着花香的手突然按住他心口,“是我们小源儿踩着阎王殿的门槛,给这人间挣来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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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晨光渗入窗棂时,亓源在药香里打了个喷嚏。燕绥立刻解了斗篷裹住他,动作太急扯断了珊瑚扣。滚落的红珠在青砖上弹跳,恰如那年小桃失手打翻的相思豆。

“你爹的爱确实不纯粹。”燕绥突然贴着他耳畔低语,温热气息惊醒了梁上燕,“里面掺着对我的愧,混着对你的怕。”她指尖抚过少年微颤的眼尾,“可若是要他把心剜出来洗干净——”

窗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亓源转头看见幻境中的父亲打翻了颜料,靛青泼洒在宣纸上,恰似那年为他修补风筝时染蓝的衣袖。

“他宁愿抱着脏透的心跳进忘川。”燕绥将最后一勺药喂进他口中,“源儿,通透是好,可人间最暖的,从来都是这些浑着尘、渗着血的糊涂。”

亓源含着药汁怔忡。苦涩在舌尖漫开时,他忽然尝到十岁那碗长寿面的味道——父亲藏在煎蛋下的虾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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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即将过去,他不想离开了。可是人,总得回到现实的,一直沉浸在幻境里是不行的。

他再度问出这个问题:“你们是假的吗?”

亓惟也没有回答,他不想再留住他的孩子,这是留住他孩子的前程,即便,他真的是假的,可是亓惟也无论如何会爱他的孩子。所以他没有回答,他怕将他留下来,再耽误了他。

母亲是笑着的:“我们是真的啊……”

亓源转身离开,幻境开始破灭,他却突然回头,亓源笑着转身时,笑纹里坠着三更天的露珠。最后一瓣梨花从母亲发间滑落,他忽然看清那抹雪色里藏着的银丝——原是父亲深夜伏案时落下的月光。

海风穿透虚妄的刹那,他朝着双亲消散的方向叩首,额间沾的却不是青砖凉意,而是幼时摔碎玉佩迸溅的碎屑。

“孩儿走了。”

磕头声惊起满地星辉,祠堂长明灯的火苗突然窜高三寸。起身时滚出颗蜜渍梅子,糖霜裹着父亲的颤抖,“源儿怕苦。”亓惟也在笑,“本想让你带着的,这落地了,也带不走了。”

仙岛的晨雾漫过眼帘时,亓源在真实与虚幻的交界处回首。母亲消散的光尘凝成他腰间玉佩的裂痕,而父亲未说出口的爱,此刻都化作梨树上新发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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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源站立于簌簌飘落的梨花瓣中,终于明白执念如酒——父亲珍藏的那坛女儿红,启封时总要带出沉淀的残渣,可醉人的何尝不是这份经年的浑浊。

海风卷着真实的咸涩涌来时,他对着满地晨光叩首。最后一粒光尘没入掌心时,他摸到母亲用朱笔藏在掌纹里的偈语:

“爱是琉璃盏,明澈易碎,糊涂方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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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刺破海雾的瞬间,亓源看见仙岛万千枯木同时绽出新芽。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终点,而是执念焚尽后,余温里长出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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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了幻境,也意味着他放下了执念。

周身草木皆为他而欢庆,这是天地的召唤,天地的欣喜。

少年人眉目如剑,撤去了往日的阴霾,明眸含光。这才是少年,他等到了他的春天,即使等得有点长,不过没关系。

正如江淼所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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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岛的一切都在振奋,草木鸟兽皆是如此。

童子望向那使万物复兴的人:“已有当年‘他’的风采。”

东方梦回点头:“不久必可重登仙位。”

江淼不知如何回答,极小声地说了句:“那他还会是他吗?”

仙人静默许久:“他会被‘他’杀死的。这毫无疑问。”

三人都不做声了。

万物仍然为他欢庆。

是啊,有当年“他”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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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亓源做了个梦,但这也可能不是梦……谁说的上呢)

梨木门槛上的晨露还未干透,亓源在回廊拐角撞见了二十岁的父亲。

青年模样的亓惟也抱着画轴疾走,月白长衫扫过石阶青苔。这是亓源从未见过的父亲——袖口沾着胭脂色,发梢还缠着几根金线,像是刚从哪个姑娘的妆奁边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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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亓惟也伸手扶住险些跌倒的少年。画轴"哗啦"散开,露出半幅未完成的仕女图——画中人身着鹅黄襦裙,发间金步摇坠着流苏,正踮脚够檐角的琉璃风铃。

亓源盯着画中人腕间的翡翠镯。那抹水色此刻正戴在少年的母亲手上,而青年父亲腰间悬着的蟠螭玉佩,分明是自己周岁时抓周抓住的那块。

“小公子也懂画?”年轻的亓惟也突然蹲下与他平视,指尖拂过画中人的眉眼,“这眼睛总画不好,太亮则失之庄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望着亓源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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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染红窗纸时,亓源在书房发现了成堆的废弃画稿。每张仕女图的眼角都点着朱砂,像是要把满天星辰揉碎了嵌进去。最底层的宣纸洇着酒渍,画中人身着嫁衣站在梨树下。

“你爹当年为这幅画跪了三日祠堂。"燕绥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指尖转着从画上抠下来的东珠,"老顽固说他辱没门风,却不知……”她突然掀开地砖,底下竟藏着上百封未寄出的信笺。

亓源捡起最近的信封。泛黄的纸上只有反复描摹的"阿绥"二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晕成窗外梨树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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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惊起寒鸦时,亓源看见父亲跪在祠堂擦拭牌位。三十八岁的亓惟也鬓角已生白发,手中握着的却是他周岁时抓周的玉佩。

“今日源儿问起你……”男人额头抵着冰冷青砖,声音闷在祠堂香火里,"我竟不敢说。”

供桌上突然滚落一颗青梅,那是亓源七岁时爬树摘的。父亲慌忙去捡,起身时怀中药包散落满地——每包药材上都写着"安神"二字,字迹从工整到潦草,记录着十年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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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晨光爬上棋枰时,亓源执黑子落下最后一手。对面四十岁的父亲攥着白子沉吟,袖口露出的腕骨上印着朱砂画的安神符。

“你八岁那年在这输棋耍赖。”亓惟也突然轻笑,眼尾皱纹里藏着星辉,“非说黑子被月光照得失了灵气。”

棋罐底突然露出半张糖纸。亓源想起那日自己愤然离席后,父亲偷偷将饴糖塞进他枕下的模样。糖纸上的并蒂莲纹,与母亲金簪上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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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时,亓惟也走了,或是说他的身影正慢慢淡去。他最后擦拭着儿子及冠时用的玉冠,突然从暗格取出一卷画轴:“本想待你弱冠时……——画轴展开是亓源十五岁练剑的英姿,题跋处却空白如雪。

亓源扑过去抓住父亲逐渐透明的手腕,摸到腕间深深浅浅的牙印——那是他儿时梦魇发作时咬的。最后一缕晨光穿透窗棂时,他听见父亲消散在风里的叹息:“莫怪为父画不好你的眼睛……”

梨花突然簌簌而落,亓源在满地碎玉中发现半块玉佩。断裂处嵌着金丝修补的桃枝,枝头刻着蝇头小楷:"父惟也,庚子年冬,为源儿补。"

海风裹着真实的咸涩涌来时,亓源将玉佩贴在胸口。那些被岁月磨成齑粉的怨怼,此刻都在血脉相连的震颤里开出了花。

衣摆扫落的梨花瓣飘向归墟,其中一片镌着小小的生辰帖——是父亲在他抓周那日,用金粉写就的"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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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眼的光照过来,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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