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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仅锦时长(第十章)

自古少年不畏险

#仙岛9号

亓源终于把江淼从歪脖子老榕树上救了下来。

晨光斜穿过枝桠,映得亓源垂落的青丝泛起碎银般的光泽。竹叶金簪堪堪拢住大半墨发,偏有几缕银痕挑染的发丝被海风撩起,掠过他苍白的面颊,在深蓝云纹广袖上投下细碎的影。

江淼卡在树杈间抬头时,正见那人腕间玉珠串凌空悬停,鎏金云气在衣袂间游走如活物,倒比自己的青龙棍更似仙家法器。

“这就是你说的'御风诀'?”亓源抖着湿透的袖口,看青龙棍卡在树杈间嗡嗡震颤。晨露顺着江淼乱翘的发梢滴落,砸出个滑稽水涡。

侠客讪笑着摸出个海螺:“意外!本大侠是想给你演示踏浪捉月,这不得到个海螺吗?——哎别走啊!上回烤煳仙鸟真是灶台太矮……”

话音被浪声吞没。

亓源踩着避水咒疾行,嘴角却压不住笑纹。

自他勘破心魔,这仙岛便成了江淼的闯祸图谱,可叫东方心忧,童子气愤,长风嬉笑。

#12号

亓源在厨房逮到偷吃酒酿的侠客。“赔我衣裳。”

暮色染红晾衣绳上飘荡的布条。

江淼躲闪着眼波。“咳咳……今夜星象大吉!”江淼突然拽着他跃上观星台,“瞧见北斗第三星没?传说用玄章壳盛露水……”

亓源任他胡扯,目光落在对方修补过的袖口。歪扭针脚藏着海蓝丝线,正是自己昨日拆了发带偷偷缝的。潮声漫过脚踝时,他听见江淼嘟囔:“下回教你真正的御剑术。”

“然后撞进鲲鹏穴?”

“那是意外!”

星子坠入酒盏的刹那,亓源忽然想起幼时读过的志怪话本。那些踏月摘星的剑仙,原也会被蟹钳夹了衣摆,也会为半壶醉仙酿与仙鹤吵嘴,也会……在偷瞄他人时被星光出卖心事。

他的眼里真的很亮。

#15号

灵均哭丧着脸砸门:“江淼!你的灵宠把先生药圃啃秃了!”

亓源推开窗,正见江淼头顶团着只圆滚滚的讹兽满院逃窜。那兔首龙尾的小兽叼着半株万年参,爪钩缠着某人昨夜刚束的新发带。

“这叫福祸相依!”江淼边跑边嚷“《异兽志》说讹兽伴身可增……哎哟!快来帮我!”

亓源捏着定身诀的手还未收回,讹兽已滚进他怀里化作雪团。江淼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嚷嚷:“小没良心的!谁给你烤的灵鱼?”

后来东方仙人罚江淼照料药圃三月。灵均小童说这药草长势比往年更旺,许是多了人间烟火气。

侠客翻了个白眼:“什么烟火气?”

#17号

亓源在潮声中醒来。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他赤足追到海边时,望见江淼独坐礁石。褪去嬉笑的身影单薄如搁浅的星子,青龙棍横在膝头,竟显出几分神兵的孤寂。

亓源找着地方坐下。

江淼指尖凝起微光。浪涛中浮起万千萤鱼,将墨色海面铺成星图:“这是南斗六星,主生。”光斑游向亓源腕间,“你生辰时,它们会跃出海面祝祷。”

“礼尚往来。”亓源指着江淼袖口新绣的梨花纹样,“明日教你画避水符。”

江:“你教我?”

亓:“嗯?看不起我?”

江:“哪有。但要画在玄章壳上?”

亓:“嗯,省得某位大侠再被玄章追三十海里。”

江:“我怕它?笑话!”

灵均:真不知道前几日的是谁,好难猜呀……

#23号

亓源御剑出海。江淼在剑光里仰头,正对上那人眉峰凝着霜色,唇角却破天荒地扬起真切的笑纹。

侠客的惊呼追着风:“左边!哎小心触须!”

云层突然破开,玄章托着朝阳跃出碧波,甲壳上歪歪扭扭的避水符泛着金光。亓源回眸一笑:“我就说避水符有用吧。”

流云裳摆掠过江淼骤停的心跳——其实枯木逢的不止是春,还有某个撞进春天的旅人。

#此刻

东方梦回在观星台掷出铜钱,童子看着卦象困惑:“既济卦?”

“不。”仙人笑着收起铜匣,“是有人把卦盘撞翻了。”

海天相接处,两个黑点惊起满涛碎金。潮声裹着笑闹飘来,依稀可辨“赔我新裳”“教你烤鱼”的喧嚷。仙岛的晨雾终于散去,像极那些再藏不住的心事终于拨开。

#

离开仙岛。

“东方,我们先回去啦!大青和长风就麻烦你们照顾了!”江淼告别。他要送亓源去那玉胜城,寻另一位可教亓源的仙人——全真道人。

大青、长风:不儿,哥,你真有照顾过我们吗?

灵均欣喜:“这家伙可算走了!”

东方无奈点头。

#回凡尘。

江淼正用青龙棍戳弄刚钓上来的章鱼。那腕足缠在夜明珠上,映得亓源新换的月白衫子泛着幽幽青光。

“真先不去玉胜城?”江淼突然将章鱼甩向亓源,“诸葛姑娘酿的梅子酒可比这玩意鲜美。”

亓源侧身避开黏糊糊的触手,腰间玉佩撞在船舷发出清响:“我想先回亓府看看。”他望着渐近的码头,青石板路上奔跑的孩童与记忆中重叠,“再说,某大侠上回在月川城赊了醉仙楼三坛‘雪里烧’……”

“打住!”青龙棍“咚”地杵在甲板上,震得章鱼缩成一团,“本大侠那是战略撤退!”江淼耳尖泛红的样子逗笑了摆渡的老艄公。

#

连云城的秋色比仙岛更浓。亓源踩着满地银杏叶转过街角时,糖画老人正把最后一勺糖浆浇成燕子。熟悉的甜香勾得他驻足,却见江淼早已摸出铜钱:“要两只,糖浆多裹半圈。”

“好嘞!”老贩利落。

江淼递给亓源:“尝尝,很甜的。”他眸中浓着期待,有些好笑。

“江大侠这是哄孩子呢?”亓源接过糖画,琥珀色的羽翼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也向那人笑。

“可不是?”江淼突然伸手拂去他肩头落叶,“方才路过书肆,有个人盯着《山河志》……”

亓源一口咬掉燕子尾巴:“那书我八岁就倒背如流!”他神情有些不屑,脸色透点红,不知是被逗而气的,还是真被说中羞的。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江淼夸张地鼓掌,眼睛笑眯起来。

亓源:真逗小孩呢……

江淼:哈哈哈……哥行走江湖什么事没做过,最熟的便是帮人家带小孩了……

亓源:……(沉默是今早的糖葫芦)

#

亓府朱门新漆未干,管家福伯揉了三遍眼睛才颤巍巍喊出声:“源少爷!”老泪纵横的模样惊飞了檐下燕子。

亓清从账册中抬头时,正看见表哥倚着月洞门啃糖葫芦。家主玉冠下的眉眼依旧清冷,握着狼毫的手却微微发颤:“回来了?”她瞥向亓源身后的蓝衫青年,“这位是……”

“债主。”江淼抢着答道,顺手将另一只糖葫芦塞给亓源,“你家少爷欠我三千金叶子。”

亓源被惊得眯起眼:“明明是你先弄丢了我的……”

“我们亓家赔得起”亓清突然打断,她目光却冷厉,“但阁下所言若有假……”

江淼打个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在下金钟城人士,姓江。”

#

暮色染红练武场的青砖,老树抖落一身星辉。

四下弥漫的酒气。

“当年你就是在这儿练剑弄的平地摔!”江淼晃着空酒坛,看亓源踮脚够树梢最后一片黄叶。暮色将少年轮廓镀得毛茸茸的,倒真像只偷腥的猫。

亓源突然转身,沾着酒渍的指尖点上江淼眉心:“江大侠当年翻墙,可比这狼狈多了。”他笑得狡黠,全然不见幻境中破碎的模样。

青龙棍“当啷”落地,江淼耳尖的红晕漫到脖颈。多年前的雪夜,他确实为偷看某人练剑卡在了墙头——这事亓源本该不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亓源醉了,说的很多是奇怪的。

一股寒意突然涌上脖颈,江淼僵硬着凝望他:‘他真的知道吗’江淼想问‘到底是亓源知道,还是‘他’知道?’

这位侠客突然明白‘‘他’快要杀死他了,这日子不远了’

“后天下午,我们必须回去,去玉胜城!”江淼喃喃道,他真的,突然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带亓源去仙岛的。

可是现下,已别无选择。

#

次日市集格外喧闹。亓源蹲在糖画摊前挑拣模具时,江淼正跟卖糖葫芦的老汉讨价还价。玄铁打造的青龙棍挑着十串红果,映得侠客俊脸也沾了三分喜气。

“小孩子才吃这个。”亓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任家主绯色服装未换,手中却握着支歪歪扭扭的糖人。

亓源笑着将糖葫芦塞进她手中:“谁八岁时喝药苦了,可是哭着要糖……”

亓清镇定自若地咬碎糖壳,就是耳后那抹绯色与糖葫芦相映成趣:“大概是你吧。”

江淼憋笑憋得青龙棍上的龙鳞都在抖:“真是你?哈哈,挺符合你气质的!”

直到亓源将第七颗山楂塞进他嘴里:“哪里是我,分明是……”

亓清瞪了他一眼。

“好吧,我也不知道是谁。”这是最后亓源的回答。

#

“你和叔父如今怎么样了?”亓源问着,尽量语调轻松。顺手将竹签掷进三步外的陶罐。铛啷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亓清正用绢帕擦拭指尖糖渍,闻言顿了顿。巷口飘来桂花糖的焦香,混着小贩“刚蘸的糖葫芦嘞——”的吆喝,将她的话音裹得忽远忽近:“我和他啊……”她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珏的缠枝纹,“娘总说,我们父女处得不错。可是……”一片银杏恰落在糖葫芦靶子上,“唉,情况还不是那样……你呢?”

糖画摊前的孩童突然嬉闹着跑过,撞得稻草靶子晃出细碎的金光。亓源伸手扶稳靶子,袖口鎏金云纹掠过亓清眼前:“心结已解。”

“恭喜。”亓清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桂花酥的甜香混着墨香散开。

“还要再来一串糖葫芦吗?”亓源迅速截住话头,指尖轻叩青石墙。

“吃多了蛀牙。”亓清将油纸包塞给他,忽见巷尾蓝影一闪。江淼正蹲在泥人摊前。“对了,”她慢悠悠掸去袖口糖霜,“你和那江谁,到底什么关系?”

糖画老人浇完最后一勺糖浆,金黄的凤凰翅膀堪堪挡住亓源半边面容,他回答:“朋友。”

“小心被坑钱。”亓清忽然压低声音。恰逢江淼转身,青龙棍撞翻了一篓山楂,圆滚滚的红果骨碌碌滚到他们脚边。

“不会的。”亓源弯腰拾果,青丝垂落时扫过竹节伞柄。伞面烟青色在秋风里荡开涟漪,映得他耳后碎发间的银痕忽明忽暗。

“他跟你,有你我熟吗?”亓清好笑。

“额——”亓源突然用糖葫芦指着天空,“看,大雁!”

“这招你又是跟谁学的,别告诉我又是那江谁。”亓清却悄悄瞟了眼掠过长空的雁影“他跟你,有你我熟吗?”

二十步外突然爆开欢呼,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照亮半条街。

“额……怎么说呢?”亓源直起身,实话实说“我们其实熟吗?”

他问得真诚,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幼时不大熟,也就长大后说过一些话罢了。

“不熟。”亓清退后半步整理裙裾,嘴角却泄露星点笑意,“那你下次别回来。”秋风卷着这句玩笑掠向茶楼飞檐,惊起一串铜铃清响。她转身走向糖画摊,绯色裙摆扫过满地斑驳的光影:“劳驾,画只呆头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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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那日,亓源在祠堂供上新摘的野菊。

“父亲,孩儿很好请勿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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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之时,亓清的声音混着桂花香飘来:“路上带着。”

江淼看着被塞满的马车哑然失笑——松子糖底下压着《山河志》,梅子酒旁躺着新打的短剑。最扎眼的是那捆糖葫芦,红绸系着的签子上画了只气鼓鼓的猫。

“带一些就成了,我们不是来进货的。”亓源也不免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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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妹这画工……”江淼看着那画上的猫啧啧称奇。

“你这是又嫉妒了?”

“谁嫉妒啊?!”

惊起满林雀鸟时,连云城的秋阳正好。亓源咬开糖壳,酸甜滋味漫过旧年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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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清的日常

暮春雨水顺着琉璃瓦淌成珠帘,亓清用银签拨了拨博山炉里的苏合香,看烟影在慕家送来的檀木匣上织出饿虎图形——“梦渊”给了她警示。

“好大的手笔。”她指尖拂过匣中南海珊瑚,“慕三爷想要我亓家全部漕运契书,就送十二株红珊瑚?”

慕家管事捋着山羊须眯眼笑:“听说贵府近日周转艰难,这珊瑚在连云城可是抵得……”

“抵得三间绸缎庄?” 亓清突然抓起最粗那株珊瑚枝,在管事惊愕的眼神中砸向青砖,“上年腊月沉掉的'昌荣号!',捞出的货箱夹层可都是这种空心珊瑚。”

满室死寂中,碎珊瑚里滚出几粒孔雀石。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声,七位长老忍笑忍得肩头发颤。

三更梆子响过七下,亓清提着羊角灯走进地窖。四百口陶瓮腌着今年头茬春笋,唯有她知道第三排第七个瓮底藏着暗格。

“慕家从云南私运的烟土,昨夜在钱塘渡口换了亓家商旗。”她将密报递给阴影里的死士, 油灯照亮墙上巨大舆图,红线串联着慕家钱庄、盐号与漕帮的关系网。

亓清在扬州位置画了个圈:“告诉盐课司,那批官盐掺的沙砾,出自慕家别院后山的白石矿。”

端阳节龙舟竞渡时,亓家粮船突然改道泊在姑苏码头。慕三爷砸了最爱的紫砂壶:“他们怎么知道我在等暹罗米压价!”他自然不知,此刻亓清正悠然坐在望江楼雅间。窗外百舸争流,而她手中把玩的翡翠九连环,正是用慕家典当行流出的赃物熔铸的。

“该收网了。”她朝楼下卖花娘颔首,对方掀开竹篮,露出里面鎏金掐丝的鲛人灯——正是慕家祖祠失窃的镇宅宝。

中秋家宴上,亓惟之将酿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拍开泥封。酒液入喉时,他瞥见女儿腕间新添的檀木珠串,每颗珠子都刻着慕家产业的名字。

“您当年教我下棋,总说'宁失十子,不失一先'。”亓清为父亲斟酒,看着月亮跌进杯中,“却没说若是对方掀了棋盘。”

“便泼他一身酒!”父女俩碰杯大笑,檐下铜铃叮咚。

他们心照不宣:三日前慕家十三间铺面突遭查抄时,正是漕帮兄弟“醉后失手”打翻了桐油灯。

小雪那日,亓清独自来到城郊桃林。新立的界碑上“慕”字已被凿去,她将一沓地契焚在纪目草坟前——世人只当这是座无名冢。 火苗舔舐纸页时,她终于放任自己沉入“梦渊”。恍惚见十二岁的自己躲在祠堂,看父亲跪在祖宗牌位前说:“清儿会成为亓家最优秀的家主。这孩子啊,我们都看着呢……”

灰烬随风散入桃溪时,卖花娘送来支并蒂莲:“江边有位戴斗笠的郎君托我给您,说故人择日来访。”

瓦当积雪坠落,她在碎裂声中轻笑。至少此刻,满庭枯枝都在等她一个春天。

于是故人来访,变成了上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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