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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宣悬腕画成碑(第十二章)

自古少年不畏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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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青石巷时,关树才正蹲在灶台边用炭条勾勒瓦当纹。江淼挥着把缺齿竹帚胡乱扫着地,扫帚柄突然弹出半截,惊得灶台上泥鸡扑棱棱飞进粥锅。

“东流啊,”老画师面上蘸着锅灰“去巷口买屉豆沙包,记着要温过的。”

“不儿,为什么 什么事都要我做?他咋不要你去呢?”江淼暗戳戳问亓源。

亓源不想理他,这答案不是很清楚吗?

少年提着竹篮冲出门槛:“走啰!”踏碎满地朝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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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多留几天吗?”吃完早饭,关树才问。

“不了,待会就走。事急。”江淼答,亓源跟着点头。

关树才望着渐小的背影,手下墨笔勾出两个稚气未脱的背影,却在最后一笔时化作振翅的孤雀。突然大喊:“喂!你们两个——”

“怎么了?”远方传来回答。

“没什么……”关树才笑了笑。

他动身打算去拜访《雪崖孤雀图》的主人——古长春,同时也是他儿时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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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长春正在擦拭铜镜,灰蒙蒙的镜面映出一张被岁月碾压的面容。

关树才的咳嗽声撞上门框,“老古,好久不见。没想到你来了这城里。可让我好找。”他倚着门框,灰布衫上沾着霜,竹杖笃地的声响惊醒了炭盆里沉睡的灰烬。

古长春没有回头:“你来了。”

“带了酒。”老者晃了晃陶瓮,酒香在空气中凝成实质,“桂花酿,记得不?那年我们偷喝,你吐得跟啥似的。”

古长春的指尖深深掐进血肉。墙上的梅花开始渗出铁锈色的泪痕,像极了十七岁那年溅在画纸上的血。

“你还是来了。”这次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像被雪压折的松枝。

“此雀双目苍冷,有出世之姿。”关树才赞叹。“想不到多年后你的画出名了。旁人拿给我看,我一瞅,就知道是你画的。没想到当年你读书一绝,画技也是绝顶啊!我打听好久才找到你,想讨论讨论画技。感动不?老古?”

古长春却盯着雀爪旁那抹淡赭——分明是十七岁冬夜溅落的鼻血,在岁月里氧化成铁锈般的褐:“像我这种人出名很难的,这一等就是38年……可我早不能等了……这没用了……”

关树才的竹杖突然抵住炭盆:“老古,你总得好起来的,你总会好起来的。你说,我们这画师,这热爱画的,哪个不是被美好的渡着了?”

古长春终于转过身,“渡?”他扯开袖子,手臂上蜿蜒的烫疤在烛光里游动,“我怎么渡?谁渡我?!”

陶瓮“哐当”落地,酒液在青砖上晕开巨大的水渍。

关树才的竹杖悬在半空。

“你总归是懂我的。”古长春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所以你才带着那半坛子酒,来给我送行。”

关树才的喉结动了动,竹杖突然重重敲碎陶瓮。

【古长春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舟,谁也渡不了他。墙上的孤舟突然倾覆,墨色浪涛漫过炭盆,古长春的影子在潮水中挣扎。】

“我来了。”关树才仍想劝他这位朋友,“我带着你爱用的画笔。”

古长春的瞳孔骤缩,他看见自己枯瘦的手指正被竹杖抵住,关树才闭上眼叹息:“老古,你总得给这炭,找个去处。”

【火焰在空中凝成半幅山水,孤舟载着炭灰驶向墙角的裂缝。古长春的影子从画中抽离,化作满室飞舞的灰烬。】

“你走吧。”他的声音被炭火烧得沙哑,“我一个人渡。”

【关树才看见古长春的影子正从孤舟里抽离,像被风卷走的风筝,难以一直高飞。画里雀目寒光中,分明有泪珠凝结。】

关树才走出三步,又回头望了眼那枝缺瓣的梅花,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

“寒江不渡伤心客——”

【余音撞碎在墙里,古长春的影子在潮水中彻底消散。】

古长春骗了关树才。

古长春是谁也渡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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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长春是一个无用的人:

古家世代卖炭。十岁的古长春缩在漏风的木窗下,指尖在墙皮上勾勒山峦。雪粒子扑进窗棂,他拿炭条在冷硬的土墙上画了一枝颤巍巍的梅。

“画得比书上的好。”私塾先生偶然瞥见墙上的画痕,赠了他半截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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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春试放榜日,古长春在县学外的老柳下勾完了最后一笔。画中落第书生衣袂翻卷如折翼,题跋处还差半句诗,便被父亲从后颈拎起。

“第八名?”父亲将榜单摔进泥水,粗粝的指腹碾过画上书生含泪的眼,“画这些丧气玩意,把圣贤书读进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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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席掀翻时,藏了三年的画纸如白蝶惊飞。父亲撕画的手势像在劈柴。最后一幅《寒江独钓图》被掷入炭盆的瞬间,古长春突然扑过去徒手抓火——墨色在青烟里蜷成焦蝶,掌心烫疤却开出一朵墨梅。

古长春听见自己骨缝里迸出冰裂的轻响。

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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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没碰过墨。

二十岁中举那日,喜报撞进家门。红纸金字被郑重压在祖宗牌位下,他跪着叩头时,余光瞥见墙角歪斜的炭筐——筐底躺着半截发霉的松枝,像条僵死的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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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岁的古长春在龙跃城做税官。青袍补丁下总掖着半截纸,税簿空白处爬满无意识的线痕。

某日暴雨冲垮县衙回廊,他蹲在瓦砾堆里画废墟,画到第三根断梁时突然呕吐——墨香混着陈年炭灰从喉头翻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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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岁,马车碾过青石板道的声响,惊醒了檐角假寐的铜铃。当锦匣中的《雪崖孤雀图》徐徐展开时,古长春听见自己脊骨发出陈年旧纸般的脆响。

“此雀双目苍冷,有出世之姿。”亓府画师关树才赞叹。

他却盯着雀爪旁那抹淡赭——分明是十七岁冬夜溅落的鼻血,在岁月里氧化成铁锈般的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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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临终那晚,炭盆突然爆出火星。床榻上的老人枯手探向虚空,仿佛要抓住某个燃烧的幻影:“那年……烧疼你没有?”

古长春将汤药喂进父亲齿关,忽然想起十七岁春夜里,自己曾用这双手接住过一片柳絮。此刻他摩挲着老人龟裂的掌心,轻声答:“早凉了。”

窗外飘进今冬第一片雪,落在他掌心的烫疤上。谎言与真相都结成透明的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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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岁他死了,出殡那日,送葬队伍绕过炭行旧址。穿麻衣的孩童突然指着道旁焦木惊呼:“那黑梅开了!”

众人抬头望去——经年雷击的枯槐枝桠间,竟真有墨色冰花凌寒绽放。细看方知是乌鸦衔来的碎纸,裹着薄霜在风中簌簌作响,恍若某幅未竟的水墨长卷,正被光阴缓缓补全。

古长春的棺木经过时,最长的冰棱“咔嗒”断裂。碎冰里蜷着一星陈年墨渣,在雪地上洇出极淡的灰,像极少年时偷偷藏起的,最后一滴不敢落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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