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平凡的一生”
我与许多普通人一样,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家庭。
古家世代卖炭,没出什么人才。父亲想家中也出一个人才,也让我古家发达发达,加上国家现在需要人才,兴办教育。父亲总说炭火熏黑的指缝里长不出青竹,于是爹娘一合计,送我上学堂。
他们外出,去更加繁华的地方,用劳动力换取微薄薪水,不伐薪烧炭。
爹娘没有带上我。
那时我小,从记事起,就是爷、奶带我。后来初上学堂,才知道“父母”究竟是什么,真正领悟这二字却还没有。
夫子说我有学习天赋,将来可有番成就。爷爷寄远方一封信,邮差马儿跑啊跑……
我的爹娘回来了,也是从那之后,我才明白“父母”是什么。
爹有疾病,肝脏不太好,娘说少惹他生气,那会伤身体的。
他们再度伐薪烧炭。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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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常以我学业为傲,他打心底认为古家终于要有出头日了。
“外面城市怎么样?”我从没出城玩过,便问起他。
“很好,起码那里不这么累。”父亲回答,脸上显出一番愉悦的神色,明晃晃地喜欢外面城市——双雁城。而不是我们这小城——安明城。
“你们当年为什么回来?”我问,是想知道他们是否是为我而来,而我再明白不过,他们当年回来,必是为我。我只是想听到他们亲口承认罢了。
“你老师说你有学习天赋,我们就回来了,那是怕耽误你学习啊!”
我不死心:“如果我学习不好呢,你们还会回来吗?”
我就多余那一问!
他说:“不会。”
“哦。”我应了声,只是心有点难受。
父亲浑浊的瞳仁里倒映着摇晃的火光,那淬了冰的“刀”,正正插进胸腔最暖和的那块肉里。
我忽然看清了这些年被炭灰蒙蔽的真相——那些被月光漂白的书卷突然变得沉重,纸页间游走的墨痕像无数条锁链,正要将我钉在寒窗之下,永世不得翻身。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轰然砸碎了所有关于父爱的幻梦。原来这所谓的骨肉亲情,不过是秤砣两头的砝码,学业未成时的我,连一车劣炭都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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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常在漏风的木窗下,无聊消遣时用炭条在墙皮上勾勒山峦。
雪粒子扑进窗棂,我拿炭条在冷硬的土墙上画了一枝颤巍巍的梅。私塾先生偶然瞥见墙上的画痕,赠了我半截残墨,那是第一次接触真正的墨,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用它在纸上作画,画出的每一笔都带着我对未来的憧憬,我想前路总归是好的。
于是我爱上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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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弟弟,他仅比我小两岁,更讨父母欢喜。
爷奶大抵更偏爱我些。
或许孩子哪个带的,哪个更偏爱他吧?
谁知道呢?
我没嫉妒他。
我比他大两岁,受的委屈误解也自然比他多,或许是为了救从前的自己,当他犯一些小错后,我总会为他辩解。
慢慢地,他却拉我垫背来,我再没帮他辩解了,因为我知道,他哪里与从前的我有半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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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父亲是否支持家中人画画。
父亲不同意,他说,那是长大后当流浪汉的。
我沉默了,望问一旁母亲,母亲摇头,她没有说出观点,哪怕她从前是支持我的……
我没有怨。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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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很讨厌我弟。
他知道我在画画,也知道我父亲反对。他便以此来要挟我,要我将身上钱给他。
他也很讨厌我,认为我学习好是不该的,他嫉妒。
我却很羡慕他,父母总归爱他胜过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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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记得一个冬日。
陶碗在青砖灶台上碰出清脆的响。母亲用竹筷搅动瓦罐里的萝卜汤,白雾漫过她发间新添的银丝。
“今儿想吃啥?”她转身时,后襟还沾着撩起的灰。
我喉结动了动,指节在桌沿叩出细响:“想吃……鱼。”回头望向身后。
父亲搁下算盘,青布衫袖口扫过账簿:“冬月里吃鱼?这有什么吃头?”
母亲筷子悬在半空,汤勺在瓷盆沿磕出细碎的音。
我望着窗棂上结的冰花:“那就……羊肉吧。”声音混在柴火爆裂的噼啪里。羊肉是父亲爱吃的,他会同意的。
母亲已利落地切开白萝卜。刀刃起落间,薄片在案板上堆成雪丘。
“还是羊肉驱寒。”父亲果真同意,青瓷碗底晃着半截葱白,“像我年轻时……”
我用筷子拨开汤里的浮沫,萝卜片在筷尖颤成透明的蝶。父亲的赞叹撞在碗沿上,碎成瓷片的沉默。
母亲在炖羊肉。
“你这口味,”父亲喉结滚动着嚼咽,“倒像我。”
我笑了笑,筷子在碗底搅出漩涡。
那天光吃萝卜了,没吃什么羊肉。
我和他口味,其实不大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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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节,总头疼。心里也烦躁。
我不敢与他来说,怕再说败家,没事硬要整出事来,吃药费钱。
我总得逃出这个安明城,我希望去龙跃城。
因为那里的神仙保佑人健康,内心清净。
我想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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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春试放榜那日,我在老柳下画落第书生。父亲将榜单摔进泥里时,我竟觉得那溅起的泥点像极墨色。
“气死我,你才好受!”他最终还是发现——我背着他偷画了许久。父亲身体不好,我不该气他。
后来他烧画,而我掌心开出的那朵墨梅,终究没能熬过三个春秋。它也死了。
我热爱画画,此后,一拿起画笔,却总感到刻骨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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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跃城做税官的不知第几年,青砖黛瓦的街角,“福盛楼”的幌子在檐下晃动。推门时铜铃叮当,热气裹着葱姜气息扑面而来。我坐在角落的八仙桌,看小二往桌上搁青瓷碗,瓷片相碰的脆响里混着孩童的笑闹。
邻桌蓝布衫的孩子正往嘴里扒饭,突然瓷碗脱手。那碗在青砖地上炸开,瓷片如惊鸿四散。
我攥紧筷子的手顿住——在家中,我打碎杯时,爹的巴掌是带着风声落下的。
孩子额角沁出细汗,可能是怕,又或是伤着了。
我担心这孩子,也可怜他,怕被家长责怪。
他娘却先惊呼着按住他手腕,指尖拂过瓷片划破的皮肉:“疼不疼?让娘看看……”他爹也搁下酒盅,关心去了。
周围食客的潮水般涌来,这里本就喧闹的。我望着那妇人,忽觉喉头发紧,有些喘不上气。瓷片在青砖上反着冷光,映出我半张脸,左颊那道旧疤正隐隐作痛。
我担心这“孩子”——从前的我,也可怜他,怕被家长责怪。可是没用的,我做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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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龙跃城安家,有了妻子儿女,生活还算安定。龙跃城是我少年时就渴望前往的城市,虽不如连云城那经济大城繁荣,也不如夜来城这政治中心机缘颇多,可起码这里神明能佑我安宁(虽然别处也有神明)。
龙跃城与我的家乡安明城相隔甚远,我偶尔会回去看看,尽尽那所谓的孝道。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虽有儿时的恨怨,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读书人讲究的忠孝两全,到底是困住了我。
后来,某年回去,我的父亲揍了我略有调皮的小儿,我就知道,他还没有变。这次,我终于为我的孩子也为少年时的自己与他大吵一顿,他怒而摔碗,他正为他本就少得可怜的威信受到挑衅而恼怒,摔破的瓷片磕到我的额角,流出一些血。我没有躲,一声不吭带着妻子儿女回到龙跃城,此后不见就是四年。
再后来我收到一封信,是父亲寄来的。他说,古长夏(我弟)近来不在身边,他年老身体愈发不好,怕是到了将死之年,对我甚是想念……
我确有悔意,也对他这信中他隐隐的示弱感到不可思议,多年的怨恨,此刻被我假当成已经原谅。我回去看他,他身子尚好,只是想让我来罢了。此后,我仿佛真的原谅他了,回安明城的次数也多了。
我甚至不知我到底恨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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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岁见《雪崖孤雀图》那日,铜铃惊醒了檐角积年的灰。关树才夸雀目有出世之姿,可谁瞧见爪边那抹褐?那是我十七岁鼻血溅在雪地上,三十七年才氧化成的颜色。
普通人出名最是困难,这画出名,便用了我三十八年。少年的笔法,我也画不了了,我恨为什么不早点出名,偏生等到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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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临终前问那日烧画 我烧疼没有。
“早凉了,不疼了。”其实最疼的不是掌心烫疤,是看着自己变成一截阴燃的炭——明明没有火焰,却日夜不停地化作灰烬。
他最后死得安详,或许是因为我这个答案。
我知道他爱听什么,所以我选择了“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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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日孩童指着的黑梅,不过是乌鸦衔来的碎纸。遇雪便化开,在地上晕出个歪斜的“囚”字。
我这一生啊,像极了幅未干的画。墨色将透未透时,被人随手拿来引了火,没人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