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七年,三月廿三,亥时三刻。
南京城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雨幕中,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城南聚宝门外,一家陶器作坊内,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棂,在雨夜中摇曳不定。
陶匠赵大正准备收工,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最后一次检查窑炉。
突然,窑炉内传来一阵“咔咔”的异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赵大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不像是陶器烧裂的声音。
他壮着胆子,缓缓打开窑门。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
赵大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火光,他看到窑炉中央,静静地立着一尊青灰色的陶俑。
这陶俑还未烧制,表面粗糙,但五官轮廓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生动。
赵大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他发现陶俑的脖颈处,正缓缓渗出一丝丝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水。
赵大倒吸一口凉气,这……这陶俑怎么会流血?
他颤抖着手,摸向陶俑的脖颈,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赵大定睛一看,陶俑的右手食指,直直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而在陶俑的底座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泥犁”。
一股腐肉与檀香混合的怪异气味,在窑内弥漫开来,让赵大几欲作呕。
他猛地意识到,这尊陶俑,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赵大转身就想跑出去报官。
就在这时,窑顶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轰隆”一声巨响,几块碎砖瓦片砸了下来,正好砸在陶俑身上。
陶俑瞬间碎裂,露出半截惨白的舌头。
赵大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逃离。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大只来得及看到那黑影手腕上,有一个狰狞的蛇形刺青。
下一刻,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
赵大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次日,卯时。
天刚蒙蒙亮,六扇门西缉事房内,已经是一片忙碌景象。
沈砚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支炭笔,正仔细地整理着一份卷宗。
卷宗上写着“妖狐拔舌案”几个大字,纸张已经泛黄,边角处还磨损得厉害。
他身上穿着一件七成新的青色棉布公服,袖口处也有些磨损,看得出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很久。
沈砚时不时地停下笔,用一把错银匕首,小心翼翼地削着炭笔的笔尖。
这把匕首是他父亲的遗物,也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我说沈砚,你能不能别整天抱着你那堆破烂旧案子了?都三年了,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有意思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破了房间内的宁静。
沈砚头也不抬,继续削着炭笔。
“三年悬案,哪有那么容易破。”
苏棠抱着一个验尸箱,大步走了进来,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沈砚对面的椅子上,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陶器坊那边出了人命,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磨洋工?”
沈砚终于抬起头,看向苏棠。
他皱了皱眉。
“陶器坊?死了谁?”
“还能有谁?富商周显仁呗。死得那叫一个惨,被人裹在陶泥里,活活烧成了陶俑。”
苏棠撇了撇嘴,从验尸箱里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而且,死者的舌根有灼烧的痕迹,和三年前那桩悬案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手中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舌根灼烧?”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苏棠的手腕。
“你确定?”
苏棠被他抓得有些疼,皱了皱眉。
“当然确定,我还能骗你不成?”
她甩开沈砚的手。
“不信你自己去看。”
沈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苏棠,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陈总旗,陈总旗可在?”
沈砚突然大喊。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看了沈砚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沈砚,你又在鬼叫什么?”
“陈总旗,陶器坊的案子,我要接手。”
沈砚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总旗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沈砚,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这案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宫里都催着结案呢,你以为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陈总旗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
“再说了,你那‘妖狐拔舌案’还没结呢,哪有功夫管别的?”
“陈总旗,这案子和‘妖狐拔舌案’有关联,我必须接手。”
沈砚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宫里催着结案,我自然会尽快查明真相。”
陈总旗看着沈砚那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好,沈砚,这案子就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不过我可提醒你,这案子水深得很,你最好小心点。”
辰时。
沈砚和苏棠来到了陶器坊。
现场已经被官差封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和血腥味。
沈砚走进窑炉,仔细观察着现场的情况。
地面上散落着陶俑的碎片,还有一滩已经凝固的血迹。
死者周显仁的尸体,已经被苏棠初步检验过。
“死者全身被陶泥包裹,高温烧制,但奇怪的是,内脏却完好无损。”
苏棠指着尸体说道。
“我在他胃里发现了砒霜和酒液的残留,可以确定,他是先被人毒杀,然后再焚尸的。”
沈砚点了点头,他走到窑炉的通风口处,仔细观察。
他发现,通风口竟然被人用一块铁板焊死了。
“凶手应该是利用暴雨,掩盖了焊接铁板的声音。”
沈砚沉声说道。
他伸手摸了摸铁板,发现铁板内侧,竟然有半枚带血的指印。
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枚指印……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枚指印拓了下来。
沈砚将手帕仔细收好。
他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那桩善堂火灾案的现场,在那场大火中,也发现了一块类似的铁板,上面同样有半枚带血的指印。
两枚指印,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留下的?
沈砚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这两起案件,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他走到一旁,拿起笔,蘸了些茶水,在案卷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一幅泥犁地狱图。
拔舌地狱、陶俑封尸……这些都与佛教典故中“诽谤僧道者入泥犁狱”的说法相对应。
“凶手,这是在自诩判官,替天行道?”
沈砚喃喃自语。
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群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东厂番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道。
“奉东厂厂公之命,接管此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沈砚脸色一变,东厂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番子就已经开始驱赶现场的官差,并将陶俑的碎片全部收走。
沈砚心中焦急,他知道,这些陶俑碎片,是重要的线索。
他趁着混乱,悄悄地将刻有“泥犁”二字的陶俑底座藏了起来。
酉时。
周显仁的私宅。
沈砚独自一人,潜入了周宅的书房。
他熟练地撬开书房暗格,从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秘匣。
打开秘匣,里面是一本账本。
账本上详细记录了周显仁与清凉山神乐观的道士之间的往来账目。
其中一笔,标注着“癸未年善堂捐银”。
癸未年,正是建文元年。
沈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突然,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沈砚心中一惊,猛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正站在窗外。
那人向沈砚投掷出一把匕首。
匕首“嗖”的一声,钉在了账本上。
刀柄上,缠着半截明黄色的丝绦。
沈砚的瞳孔猛地一缩,明黄色,那是皇室专用的颜色。
这人,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查案?
沈砚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他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一本烧焦的善堂名册。
名册的第一页,赫然写着“周显仁”三个字。
夜幕降临。
沈砚独自一人来到了清凉山神乐观。
他悄悄地潜入藏经阁,突然,一阵低沉的木鱼声传来。
沈砚推开门,只见一位老道背对着他,正在诵经。
香案上,供奉着周显仁的灵位。
灵位后,赫然摆放着三尊还未烧制的陶俑。
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钻进沈砚的鼻腔。
他突然想起,父亲火场焦尸的手里,也攥着同样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