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撞碎在雕花窗上时,沈婉清指尖正捏着半片金鳞——那是从她掌心褪下的,薄如蝉翼,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光。婚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绣着并蒂莲的裙摆上,金线勾勒的凤凰尾羽竟在慢慢褪色,露出底下浅淡的鲛鳞纹。
“公主可是梦魇了?”喜娘端着参茶推门进来,瞥见她攥紧金鳞的手,笑意陡然凝固。沈婉清慌忙将鳞片藏进袖口,却见喜娘目光死死钉在她颈侧——那里本该是光滑的肌肤,此刻却浮出淡金色的咒印,六瓣金莲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没什么。”她别过脸去,声音比昨夜更沙哑。镜中倒影里,眉形比李瑶华的细了半分,眼尾的朱砂痣也淡得几乎看不见。喜娘退下时踉跄了半步,裙摆扫过地上的银蝶盏残片,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祭典那日往生镜碎裂的声音。
卯初刻,叶倾歌的青鸾车停在宫墙拐角。车帘掀开的瞬间,李明轩看清她鬓角缠着的素白绢布,血渍正从布角渗出来,在月白羽衣上洇出暗红的花。“昨夜太医院传来消息,”他攥紧袖中玉佩,往生咒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婉清的朱砂痣……”
“殿下该关心的,是公主晨起时咳出血的鲛鳞。”叶倾歌打断他,指尖划过车辕上的控水咒,金鳞光一闪而逝,“鲛人族每替人承一次劫,便会褪一层鳞。她现在连声音都变了,您就没发现?”
李明轩猛地怔住。昨夜洞房,她靠在他肩头时,低吟里带着几分沈婉清独有的尾音震颤——那时他只当是累极,此刻想来,竟像被抽去了骨血的空壳。“你早就知道换魂术的反噬?”他逼近半步,“所以才在祭典时种下锁魂钉,让婉清替瑶华……”
“住口!”叶倾歌忽然按住胸口,素白绢布上的血渍骤然扩大。李明轩看见她耳后的红痕已蔓延至下颌,像条即将绞紧咽喉的毒蛇。更远处,巡城卫的脚步声传来,甲胄撞击声里混着细碎的咒文吟诵——是皇室暗卫在追查鲛人族气息。
“三日后的太庙祭典,”叶倾歌从袖中掏出半幅残破的《鲛绡志》,页角还沾着沈婉清的血,“当年先皇后为保公主,在祭台刻下的往生咒,其实是鲛人族的‘借命契’。现在婉清每褪一片鳞,祭台上的咒文便亮一分,届时……”
“届时会怎样?”李明轩抓住她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是濒死之人的体温。叶倾歌笑了,指腹划过《鲛绡志》上模糊的字迹:“鲛绡浸血,魂归碧落。当最后一片金鳞褪尽,借命契便会反噬,真正的公主……”
她的声音突然被风雪卷走。宫墙转角处,一袭明黄身影缓步而来,金镶玉的腰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是当今太子,李明轩的皇兄。叶倾歌迅速将《鲛绡志》塞进李明轩袖中,指尖在他掌心划出三道血痕,那是鲛人族“噤声咒”的印记。
“皇弟新婚,怎有闲心在宫墙下吹风?”太子笑道,目光落在叶倾歌缠着绷带的额角,“这位想必是叶家姑娘?听说昨夜替皇弟妹诊脉时,误把鲛人族的控水咒当成了风寒?”
沈婉清握着金鳞的手骤然收紧。殿外传来通报,说是太医院在西角海棠树下发现了用鲛绡裹着的雪顶参——正是她昨夜让叶倾歌埋下的。铜镜里,她看见自己颈侧的金莲咒印突然亮如白昼,而婚鞋边,不知何时又落了片金鳞,在青砖上灼出焦黑的痕。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她强撑着起身,却在低头时瞥见太子腰间的玉佩——刻着与祭台相同的往生咒纹路,只不过中心图案不是凤凰,而是条盘曲的鲛人尾。李明轩曾说过,这是先皇后的贴身信物,此刻却在太子手中泛着妖异的光。
“弟妹气色似乎不太好。”太子上前半步,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却混着极淡的血腥味,“听闻昨夜洞房,弟妹枕边落了片金鳞?鲛人族的血遇雪成烬,可遇热……”他忽然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沈婉清颈侧的咒印,“却会显形。”
沈婉清猛地后退,撞翻了案上的并蒂莲烛。烛火落在她袖口,金鳞纹瞬间燃烧,竟发出类似龙吟的清响。李明轩瞳孔骤缩——那不是普通布料该有的反应,倒像是鲛人族用本命魂火织就的鲛绡。
“原来如此。”太子轻笑一声,袖中滑出半幅画卷,“三日前在往生殿,本宫看见祭台上的咒文亮如白昼,便知有人动了借命契。只是没想到,替公主承劫的不是叶姑娘,而是……”他指尖划过画卷,露出沈婉清的画像,颈侧金莲咒印清晰可见,“这个连族谱都没入的侍女。”
沈婉清望着那幅画像,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中秋,她站在宫墙下,看着李瑶华与李明轩在月下对饮。那时太子也在场,笑着说她簪花的手艺堪比尚宫局首座,却在转身时,目光落在她腕间的朱砂痣上,像在看件死物。
“太子殿下究竟想如何?”李明轩忽然挡在她身前,手按在剑柄上,却想起叶倾歌塞进他袖中的《鲛绡志》——末页用鲜血写着:“借命契成,双生双灭,唯有剜去咒印,方能保一人周全。”
太子没有回答,反而望向殿外飘落的细雪。一片金鳞般的雪花落在他掌心,转瞬燃成青烟,却在空气中拼出两个小字:“快跑。”沈婉清认出那是叶倾歌的咒文,抬头时,却见方才还站在宫墙下的青鸾车,此刻已空无一人,只有半片银蝶盏残片,在雪地里泛着微光。
“皇弟可知,鲛人族的借命契最是公平,”太子忽然转身,声音轻得像雪,“当年先皇后用自己半幅命魂换公主平安,如今公主醒了,这债……”他指尖划过沈婉清颈侧的金莲,“自然要有人来还。”
更鼓敲过七声,沈婉清跪在祭台前,听着身后太子与李明轩的争执声渐远。掌心的金鳞已碎成齑粉,混着血珠滴在往生镜上,镜面深处,她看见李瑶华的魂火正在往生河里摇曳,而自己的命魂,正化作点点金鳞,顺着镜中河流漂向远方。
“婉清姐姐。”
恍惚间,她听见李瑶华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抬头时,却见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李瑶华穿着嫁衣的模样,颈侧没有金莲咒印,腕间朱砂痣红得像滴血。沈婉清忽然明白,叶倾歌终究还是骗了所有人——所谓借命契,从来不是让她替公主承劫,而是让公主的魂借她的躯壳重生,而她自己……
“该醒了。”镜中李瑶华忽然伸手,指尖触到镜面时,沈婉清颈侧的金莲咒印突然爆发出强光。她看见自己的手在镜中变成透明,金鳞从指缝间溢出,而李瑶华的手正穿过镜面,握住她逐渐消散的手腕。
殿外,李明轩忽然想起叶倾歌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铃,铃口刻着未完成的咒文:“鲛绡浸血,魂归碧落,若问归期——”他终于明白,所谓归期,从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当最后一片金鳞从沈婉清掌心飘落时,祭台上的往生咒突然全部亮起,在漫天大雪中,拼出一朵永不凋零的金莲。
雪,停了。沈婉清望着镜中逐渐清晰的面容,终于露出笑意——那是属于李瑶华的笑,却又带着沈婉清独有的温柔。她低头,看见婚服上的凤凰尾羽重新亮起火光,而掌心,再也没有金鳞的痕迹。
唯有案头,那盏银蝶盏的残片,还在默默记录着,那个用命换命的夜晚,究竟是谁,永远留在了往生河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