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是一个充满希望且得偿所愿的美梦。
梦中我不再焦虑,不再彷徨。心怀那份不曾消磨的希望,站在和风之中,享受着暖阳与草香。
即使闭上双眼,脚下随风翻涌的无尽绿色,依然流入我的耳中,那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轻抚的奇妙感觉。
在这片辽阔绿野之地,我渺小身影却被这份温暖安抚着。
脱离了这场梦境后,我靠在列车的车窗旁。
看着雪花融化后的水渍在玻璃上拉出细丝,缓缓落下,像快要停止的心跳,上下挣动着。
车轮碾过铁轨时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声响,在我听来就如同催命的脚步声般。
在暮光之中一步步走向悬崖,无法回头,也无法停下。
那些困扰我的思绪,甚至都不许我抬起头去看前方。
我只能被迫低着头,沉着脸,拖着疲惫的身体,目视着脚下踢起的黄土,前进着。
我不知道终点在何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到达,我只是明确的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孤独、焦躁、烦闷、自责、无法忍受,再到压抑这些情绪。
过去,我的每一天几乎就是这样重复着,眼前的道路愈发灰暗,时间剥去了我对所有事物的期待。
唯独留有一件,似是这上天在可怜我般,留给我的唯一可选项,那就是死亡。
终于,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明天时,便下定了决心,去寻找那个真实的自己。
......
想在那无尽的荒漠之中,去寻找那份可以包容自我的绿野之地,安葬这副身躯的绿野之地。
......
在通往银川的绿皮火车中,我起身坐在卧铺下层的位置上,从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着东西。
这是寿命为数不多的我,最后想留下的东西。
我想留下一段话,而具体的内容就是在这趟赴死的旅程中,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好了。
我没想过要留给具体的谁,也没期望过谁能够看到。
只是想带着它,作为我“陪葬”的遗物,作为我的“墓碑”这样的存在就好。
我刚拿出中性笔,蓝牙耳机中就传来手机电量低的提示。
望着眼前的纸张,我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呼出。
然后在背包中拿出充电器,带着笔记本一起,在车厢一处,靠近我床铺且带有插座的靠窗小桌旁坐下。
将手机充上电后放到小桌下的桌兜里,手中拿起笔,望着窗外的雪花,思考着该写些什么。
......
列车行驶在一段架起的高桥上,高桥之下是还未融化的薄雪,浅浅的铺在河滩的碎石之上。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影,正低头走在河滩旁。
从这里看去,那只有拇指大小的人形,也被朦胧的雪景模糊。
那道身影似是习惯了此处驶过的列车,在他从我视线消失前,都未曾抬头看过。
他肯定不知道,列车上正有人好奇的望着他,好奇他为何出现这偏僻的河滩上。
为何在这雪天脚步蹒跚,却不曾停下。
铁轨转入山丘之后,我的视线也随之被遮挡。
浅雪下露出的黄土,让这车厢外的景色略显荒凉。
但车厢内其实同样,许是因为今天是大年初八,这趟车厢里的人并不多。
再加上窗外的阴沉的天空,此时虽是午后,但在没有开灯的车厢内略显阴暗。
偶有几声聊天的声音,但也很快消失在这安静是气氛中。
一直存在的,就是这列车有节奏的“咣𪠽”声。
......
一段时间后,我的视线转回笔记本的纸张上,上面还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现在的我已经不打算再写些什么了,可笔未收,依旧握在手中。
只是想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度过这略有煎熬却是我生命倒计时的时光。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她在我身边轻声问着:“您好,您手机电充满了吗?我手机快没电了,想在这里充一下。”
我下意识将笔记本合上,转头看向她。
这是一位身材有些低矮的女生,看上去就像是初中生般。
一顶红色的棉线帽子,和一身粉色的羽绒服,成了她给我第一映像。
我愣了下,忙拔掉充电器说着:“用吧,我的已经充的差不多了。”
她道了声谢谢,就拿着自己的充电器和手机,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
我将自己的笔记本收了收,将小桌板留出一半的空位给她。
她将充电器插上后,满脸不好意思的说着:“你继续写就好,其他充电口不是坏的,要不就插着充电器,我却找不到人。”
我顺着她的回应,回头看了下身后,空荡的车厢走廊内,确有实一部手机正放在另一个位置上充电,而主人却不知在哪里休息。
“没事没事,你用就好,我手机电已经够用了。”
我说着,她又对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借着窗外的光亮,才看清她的皮肤几乎是病态般的白。
连嘴唇的颜色,都不是旁人那般的粉红,而是黑紫色。
她看上去非常瘦弱,羽绒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给她装进去那样,显得有些不协调。
当看到她手指上的骨节时,我才意识到她多半是位病人。
后面与她的聊天,也印正了我的猜想。
......
起初我依旧合着笔记看着窗外,而她则在刷着手机。
见我将笔记本合上后迟迟没有再翻开,她似是觉得自己打扰到了我,又再次对我道歉。
我解释着:“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写东西。”
也许是这样的回答有些游戏奇怪,她带着疑惑的表情点了下头。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从一旁放在床铺上的背包中,翻出一包还未打开瓜子,问她:“要吃吗?”
她摆了摆手说着:“我牙齿不太好。”
不过她似想起什么般,让我帮她看一下手机,便小步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过了几秒后,她拿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过来,一抹笑容挂在她那枯瘦的脸上。
当她走近后,我才发现那是一袋果冻。
她做了过来,拿着那袋果冻道:“我可以吃这个。”然后还拿出一枚放在了我面前。
我看着面前的水蜜桃味果冻,一边剥开包装一边问着:“你是得了什么病吗?”
随后,我将这颗果冻放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在舌上散开。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口中的话语。
“是得了白血病啦,因为三年的透析治疗,我的牙齿不太行,而且头发也掉光了。”
她似毫不介意的说着,还将棉线帽子摘下给我看,就像在描述别人的病症那样。
我顿了下,整个人是仿佛僵住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见我的反应,就像早已习惯那样将话题扯向一边,问着:“你在哪里下车?”
“银川。”
“你是要去走亲戚吗?”
我打趣道:“我说是去玩,你会信吗?”
“这个天气啊。”
她看着窗外的小雪,又说着:“这个时候的银川可是很冷的。”
听她的话意,我顺势问着:“你也是到银川下吗?”
“嗯,我想回家过一次年。”
......
望着她的恍惚间,一句话从我的心中偷偷溜到了嘴边:“你的病......”
我没说完便马上打住了,随后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经思考便说了出来。
但她好像猜透我的心思那样,依旧挂着那抹微笑说着:“没关系的,你想问什么?”
“你的病......治好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着:
“家里为了给我治病,已经欠了许多债。因为我,妈妈还和爸爸离婚了,而且本来就是治不好的病,我不想再拖累家里人了。”
“这样啊。”
我的平淡的回应着,也许看上去会有几分冷漠,但我已经不知该作何回应了。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来银川?”她追问着。
我笑了下,脱口答着:“和你一样,也是得了绝症。”
“你也没钱看病了吗?”
这时我犹豫了,但还是点了点头,特意放轻声音说着:“反正就是活不久的病,也不想花钱治了。”
她似带着几分理解般,点点头。
就这样,两个同样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灵魂,在这趟通往银川的火车上相遇了。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比这更巧的事,但我却觉得我们两人被老天捉弄与嘲笑了。
想到这,我竟也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如同在向老天赌气那样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她貌似被我突然的笑声吓到了,她皱着没有眉毛的眉头,表情中带着几分恐惧看着我。
“不好意思。”
我道歉后继续说着:“想到这么大世界里,偏偏两个快要死的人碰到了一起,还是在列车上,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肯定是被捉弄了。”
听我说完她疑惑了下,然后也跟着笑了出来:“噗,哈哈,真的,我也一直觉得自己被老天爷针对了!”
她笑的比我还开心,那枯瘦的手掌捂在肥大的羽绒服上,显得有几分滑稽。
这通毫无笑点的笑话过去后,她似有些热,脱掉了羽绒服,我用眼神示意旁边我卧铺的位置,她便丢在了上面。
可那顶红色棉线帽依旧带着,也许到了现在,她依旧是个爱美且在意他人眼光的普通女孩吧。
在我这样想着时,她却用手指了指我的笔记本,问着:“可以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本来我还有些抗拒,但一想到她也活不久了,就欣然地翻到写有那两行字的那页,推给了她,还补充道:“我还没写完。”
在纸张靠中心的位置写着:
“发现我尸体的陌生人,可以请求你不用移动它吗?就让它自然的存在于这里就好,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成全。”
虽只有两行字,但她却看了一分多钟,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我问着:“你,是要自杀吗?”
“嗯。”我对她露出一抹微笑,解释道:“选择何时去死,以什么方式去死的权利,我应该还有的。”
“你不怕吗?”
“怕,但我更怕活着。”
她迟疑了下,眼神微微下垂,像是望着自己枯骨一样双手喃喃细语着:“也许,我早该像你一样,家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想安慰她,大起胆子拍了拍她的棉线帽子说:“我也是纠结到了今天,而且我们都被老天爷捉弄了,不管怎么选,老天都不会随我们意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番饱含负面情绪的话语,有没有安慰到她,可她确实叹了口气后,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她望着窗外,问我:“你自杀还要专门来趟银川吗?”
“我死前去腾格里沙漠一次。”
她回过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那普通的背包,问着:“你就这样去?这种天气哪怕待在大街上,晚上都能被冻死!”
“我就是要去死的啊。”
听了我的回答,她如泄了气的气球般,鼓着脸颊回应着:“对哦。”
......
这样奇怪的聊天持续没多久,她就被同行的家人叫去了。
不过直到银川下车前,我们都如同病友一般,时常坐在一起聊天,聊着那些已经没有未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