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所在之处就是我目光所到之处。
父母工作很忙,身边的玩伴也只有她和张真源。几乎每天的下午,在我到家门口时,总能看到她坐在青石台阶上晃荡的小腿。书包带垂落在蓝白校服裙摆间,她总能用恰到好处的笑容,把空荡荡的旧楼道变成开满蒲公英的草原。“今天有糖醋排骨哦,马哥”,她仰起脸时睫毛上跳跃的光,至今仍在我的视网膜上烙着温柔的余温。
在我学业压力大的时候,暮色总在月考卷堆成的峡谷里来得格外早。她揣着保温袋在教室后门探头探脑的的样子,像极了误闯钢铁森林的驯鹿。豆浆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校服袖口滚落,蒸腾的水汽里漂浮着韭菜盒子的金黄碎屑——那是她用整个早读课焐在心口的。
最难忘深冬晚自习后的长街,她总是拉着张真源一起在校门口等我,裹成棉球的身影总在路灯下蹦跳着取暖。糖炒栗子的甜香从围巾缝隙溢出来,融化了呵出的白雾。张真源举着的关东煮纸杯,在零下七度的空气里蒸腾成童话里的南瓜马车。那些踩着薄冰归家的夜,她喋喋不休的校园八卦比羽绒服更抵御寒风。
梧桐叶在窗外交叠成绿色穹顶的季节,她总把自己钉在我家硌人的台阶上。帆布书包带松松垮垮的挂在肩胛,却不妨碍她捧着画本教路过的流浪猫打形。
每一次路过她们班级时,她总爱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用铅笔反复划拉草稿纸上的几何题。那些被揉成团的试卷总会被张真源拿到我手里,展开是永远不及格的分数和歪歪扭扭的涂鸦——花坛里打盹的橘猫,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都是她用2B铅笔在绝望的辅助线间隙偷渡的星空,每次看到她那个红的刺眼的分数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又看着那些涂鸦总觉得莫名的可爱。
每当暮色漫过走廊尽头的画室,我看见她颜料盘里凝固的晚霞永远比数学试卷鲜活。碳素笔在她指间游走时,石膏像的棱角会化作呼吸的曲线,速写本里沉睡的鸢尾总在午夜悄然绽放。她总说自己这不好哪不好,以后可能养不起自己,还总是脑补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可我不这么认为。这个总说人生像烧焦挂面的笨蛋,永远读不懂自己睫毛上跳动的光斑。
记得她叛逆的那年,暮春的玉兰花瓣正在围墙上簌簌凋落时,我望见她悬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间。翻飞的校服衣摆像被风撕碎的考卷,沾着网吧键盘缝隙里的瓜子壳。于是我找到她的班主任,故意带到了围墙,那天她厚底鞋卡在裂缝里进退不得时,她瞳孔里摇晃的惊惶,让我想起被暴雨淋透的但却倔强的猫。我也会对张真源感到生气,为什么不看着点她呢?
真正生气的是落日下操场角落的树下。她和一群人一起,嘴巴快要碰到烟的时候,我出声制止。染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颤抖着,她一悠一悠的向我走来。我拽着她回到家,书房里翻涌的松烟墨香中,她却倔得很,洗笔筒倾覆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镇纸。她踹翻的青瓷碎片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爪痕,檀木戒尺破空时带起的声音,竟与儿时她坐在我旁边画画的沙沙声渐渐重合。
当第七道红痕在她掌心绽放成珊瑚枝,我忽然听见那年的吉他弦在橱柜深处震颤。她倔强的不出声,手心的红痕比去年生日抹在我脸颊的草莓酱还要艳。到后来还是哭着喊疼,说错了。从那一次过后,人就没有在混过。这个把叛逆穿成铠甲的小姑娘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戒尺烙下的伤痕,也在我心里留下抓痕,就像她始终没发现,书房搏斗时打翻的砚台,早在我心脏最柔软的褶皱里,泼墨成永不褪色的星空。
时间越来越久,我的书包夹层永远嵌着三块红糖,和感冒药,透明包装纸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枫糖浆的光泽。保温杯内胆的茶垢始终维持着37.2度的刻度,雾气在玻璃窗上交替勾勒着霜花与雨帘的轮廓。她的课表被我折成一只只蓝墨水纸鹤,栖息在笔袋暗格里随季候迁徙。当第一片雪落在教务楼檐角时,我右口袋的暖宝宝永远比天气预报早两小时苏醒,而左口袋折叠伞的金属扣,早已熟记这座城市所有积雨云的脾性。
至于那些被她揉成团的画纸,此刻正以舒展的模样锁在我房间抽屉深处。我房间的书架上的《小王子》,每当夜风掀起第27页,褪色的书签仍会与玫瑰星云产生量子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