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三年的春雨来得蹊跷。惊蛰未至,扬州城已连着半月泡在雨水里。戌时刚过,盐运使李崇文搁下狼毫笔,望着窗纸上跳动的烛影皱了皱眉——檐角那盏气死风灯,今夜竟没按时亮起。
戌时三刻,巡夜衙役王五经过府衙后巷。他记得清楚,青砖墙根处新冒出一丛鬼笔菌,伞盖红得渗人。子时三记梆子响时,他再次绕回此处,却发现那些菌子全被碾成了泥,混着雨水的青石板上留着道三寸宽的拖痕,蜿蜒着消失在李府西角门。
这些细节将在五天后被裴珩用银镊子从砖缝里夹出来。
此刻的盐运使书房正漫着铁锈味。雨水顺着瓦当砸在窗下的石菖蒲丛里,却盖不住血滴坠入澄泥砚台的轻响。李崇文半张脸浸在墨汁里,右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只是那支紫檀笔杆已被人折成两截,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
破门声是在寅时响起的。
"窗栓内侧有青苔划痕。"裴珩单膝跪在酸枝木脚踏上,玄色织金袍裾拂过地面积水。他指尖悬在死者后颈半寸处虚划,"刀口自第四椎骨斜刺入心,刃宽一寸七分,血槽带波斯螺旋纹——这种弯刀不该出现在江南。"
扬州知府周延礼喉结滚动,看着年轻提刑官从死者袖袋摸出个油纸包。浸血的纸页展开,竟是半张描金笺,残缺的边角依稀能辨出"妙音"二字。
"昨夜暴雨,为何西窗下的水渍呈放射状?"裴珩忽然起身,鎏银护甲叩在窗棂的瞬间,惊飞了檐下一只白颈鸦。周延礼这才注意到,雨水在窗台积了半指深,当中漂着几片金箔,与书房外回廊砖缝里嵌着的一般无二。
卯时的更鼓穿透雨幕时,裴珩正俯身查看博古架上的钧窑鱼缸。水面浮着的枯荷梗突然颤动,他瞳孔微缩——缸底沉着串菩提子,十八颗珠子里断了三粒,缺口处露出暗红的芯,像是被血浸透的。
"大人!"门外衙役突然惊叫。裴珩转身时,正见一只黑猫从房梁跃下,碧绿眼瞳映着晨光,口中叼着片靛蓝织锦。那布料边缘绣着古怪纹样,像半朵优昙花。
周延礼凑近细看时,裴珩已走到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奏折写满盐税亏空数目,末尾的墨迹却突兀地晕开一团。他蘸了些许残墨在指尖捻开,忽然将砚台整个浸入鱼缸。
水面泛起涟漪的刹那,墨色中浮起星星点点的金砂。
"昨夜丑时到寅时,可有马车经过府前长街?"裴珩盯着水中渐渐显形的奇异符号,那是用金粉混着鱼胶写就的梵文。周延礼还未答话,忽见侍卫押着个浑身湿透的更夫闯进来。
"小人...小人瞧见平康坊的翠幄马车..."更夫抖如筛糠,"车辕上挂着盏琉璃灯,灯罩画着...画着欢喜佛!"
裴珩袖中的手蓦地收紧。二十年前漕运船难案卷里,那个被烧成焦炭的押运官手上,也戴着串刻有欢喜佛的迦南木念珠。
雨势渐急,他望向窗外被洗得发亮的青苔痕,突然想起李崇文断甲中嵌着的墨绿色碎屑。那不是青苔,是南海特有的孔雀石粉——上月押司上报的官船货单里,正有一批要送往大慈恩寺的孔雀石佛雕。
辰时的丧钟在此时敲响,惊起满城寒鸦。裴珩没料到,此刻妙音阁顶楼厢房里,一柄同样制式的波斯弯刀正被按进锦缎,持刀人腕间的菩提子手串,恰恰少了三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