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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不朽的“谢尔金路”

普通一工

伊万诺夫和老伊万在如同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帐篷里,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了谢尔金出发时承诺的“快去快回”。一种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了!”老伊万猛地从地上弹起,那条跛腿似乎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带着战场上才有的决死命令:“伊万诺夫!集合!带上所有力气最大的!绳索!冰镐!探杆!跟我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一把抄起靠在帐篷边的粗木棍,第一个撞开被风雪拍打的帆布门帘,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依旧狂暴的白色地狱。伊万诺夫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棕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立刻召集起营地中最强壮、最可靠的十几个汉子,扛上所有能用于冰河救援的工具,紧随老伊万之后,一头扎进了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风雪深渊。

搜寻,是在绝望中进行的。风雪抹去了一切可能的痕迹。他们沿着谢尔金预定的路线,在没腰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瞬间被狂风撕碎。他们用沉重的探杆在可疑的雪窝、沟壑边缘反复戳刺,每一次下探都带着沉甸甸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寒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噬咬着他们的身体,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双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火苗越来越微弱,寒意越来越深重。

不知过了多久,在距离营地最远、最深的那条“鬼见愁”深沟下游,一处被巨大冰凌半封堵的狭窄湍流旁,眼尖的伊万诺夫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悲鸣:“尼古拉——!!!在那里!!!”

人们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下陡峭湿滑的沟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铁打的汉子瞬间如遭雷击,僵立当场,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哀嚎:谢尔金半截身体浸泡在漂浮着冰碴、浑浊刺骨的暗河中,身体被几块巨大的、犬牙交错的黑色冰凌死死卡住,早已僵硬冰冷。他脸色呈现出死寂的青紫色,嘴唇乌黑,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壳。他整个身体以一种奇异而决绝的姿态蜷缩着,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铁环,以一种超越死亡的力量,死死地将那个军绿色挎包勒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冰冷湿透的帆布,仿佛在守护着比生命更珍贵的至宝。人们甚至无法立刻将挎包从他钢铁般凝固的怀抱中取出。

老伊万“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雪水和泥泞中,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伸出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谢尔金冰冷僵硬的脸颊,抚摸着那只死死嵌在挎包带子上的、青筋暴起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伊万诺夫则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跪倒在谢尔金身边,额头抵着冰冷的岩石,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呜咽和嘶吼。几个强壮的工人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咬紧牙关跳进刺骨的冰河中。他们含着泪,用冰镐小心翼翼地撬开卡住遗体的巨大冰凌,然后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人一般,一点一点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谢尔金那仿佛焊死在挎包上的、僵硬的臂膀艰难地掰开,将那个被生命守护的挎包取了出来。

回到相对避风的沟壁凹陷处,伊万诺夫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东西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湿透冰冷、沉重异常的挎包。里面的景象,让所有围拢过来、屏住呼吸的汉子们再次发出震撼的抽泣:核心的图纸和笔记本,被谢尔金用多层厚实的防水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裹着!解开油布,里面的纸张边缘虽然被冰水浸透洇湿,但核心区域的路线图、地质剖面、数据表格、手写标注,竟然奇迹般地清晰完好!在最内层,一个用油布单独严密包裹的小包里,是那张谢尔金与玛丽亚、小谢尔金在莫斯科公园长椅上的合影照片!照片上阳光明媚,绿树葱茏,一家三口笑容灿烂,洋溢着温暖的幸福。照片被保护得完好无损,仿佛西伯利亚所有的严寒与死亡都无法沾染分毫!照片背面,是谢尔金用那支德国钢笔写下的、墨迹被水汽微微晕染开却依然清晰可辨的两个词:“Моя Вся”(Moya Vsya – 我的全部)。

噩耗如同西伯利亚最猛烈的暴风雪,瞬间席卷、冻结了整个“前进一号”。消息传到基地指挥部时,采西科夫·耶维尔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冬季物资储备的报告。当通讯员带着哭腔冲进来报告时,采西科夫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文件上,乌黑的墨汁迅速晕开,染黑了大片文字。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如同他窗外积雪般惨白。他下意识地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一向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指挥若定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震惊、深不见底的悲痛和一种沉重的、几乎将他脊梁压垮的自责与无力感所填满。远在莫斯科、已经调任新职的普希金,闻讯后发来的唁电只有短短一行,却重逾千钧:“沉痛哀悼真正的苏维埃战士——谢尔金·尼古拉同志。祖国和人民,永志不忘。”

谢尔金的遗体被战友们用最庄重、最小心的方式,裹上干净的毛毯,覆盖着鲜红的党旗,运回了“前进一号”。营地为他举行了前所未有的、最高规格的追悼会。低回哀伤的《光荣牺牲》旋律在呼啸的寒风中呜咽飘荡,更添悲怆。采西科夫·耶维尔站在覆盖着党旗的棺木前,代表基地致悼词。他的身影似乎一夜之间佝偻了许多,声音嘶哑、沉重,失去了往日的洪亮与激昂,却蕴含着一种更深沉、更撼动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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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别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将生命最后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西伯利亚冻土…献给了祖国未来星辰的战士——谢尔金·尼古拉同志…他倒下了…倒在了开拓之路的最前沿…倒在了通往‘北极星’的征途上…他用他全部的热情、智慧…乃至最宝贵的生命…为我们…生动地诠释了…什么是对祖国和人民最纯粹、最赤诚的忠诚…他不仅打通了一条条物质的通途…他更用自己滚烫的鲜血和钢铁般的意志…为我们…为所有后来者…铺就了一条精神的永恒之路!一条铭刻着‘责任如山’、‘奉献无悔’、‘无畏生死’的…不朽之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已与他挚爱的这片冻土…与他守护的道路…与西伯利亚崛起的未来…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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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后,在基地建设委员会气氛凝重的紧急会议上,悲伤尚未散去,但一种更坚定的意志在凝聚。采西科夫的眼眶依然红肿,声音也依旧沙哑,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声音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史决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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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谢尔金同志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摞图纸…他守护的是‘前进一号’的荣誉与使命!守护的是国家未来工业的命脉之星!他倒下的地方…将成为我们心中永恒的灯塔!为了铭记他的不朽功勋…为了传承他用生命点燃的开拓精神…我提议:将谢尔金·尼古拉同志主持设计、亲自指挥攻克‘死亡冰层洼地’这一地狱级难关、凝结了他最多智慧、心血乃至生命…最终确保了‘前进一号’核心命脉畅通无阻的那条钢铁之路——那条承载着无数希望与汗水的道路——正式命名为‘谢尔金路’(Дорога Сергея, Doroga Sergeya)!让这条路上的每一颗石子…每一寸路基…都永远铭记‘谢尔金’这个名字!让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是谁…用生命铺就了它!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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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路标与守望

数月后,在谢尔金用生命守护的图纸指引下,“北极星”矿点的简易道路,在战友们含泪的奋战中,最终顽强地延伸到了矿点。尽管寒风依旧凛冽,但这条寄托着无限希望与无尽悲痛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

在道路的起点,正对着“前进一号”的方向,工人们立起了一块用西伯利亚坚硬铁桦木制成的路标。木材未经精细打磨,保留着原始的粗粝质感,如同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路标上用深沉的黑色油漆,清晰地书写着:

谢尔金路

(Дорога Сергея)

纪念谢尔金·尼古拉同志

(1940 - 1988)

卓越的工程师,无畏的开拓者

他的生命与这条道路同在

风雪依旧会年复一年地覆盖这片土地,但每当春天来临,冰雪消融,这条名为“谢尔金”的道路便会显露出来,黝黑、坚实、沉默地蜿蜒向远方,承载着沉重的矿车,也承载着不灭的希望。伊万诺夫接过了谢尔金留下的冻土研究资料和那支伤痕累累的德国钢笔。他常常会独自一人,站在这条路的起点,望着路标,再望向莫斯科的方向。寒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吹动他花白的鬓角。他会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路标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低声呢喃,仿佛在与远方的兄弟对话:“兄弟…路通了…通向‘北极星’了…也通向…家了…你看…我们都在这条路上…走着呢…” 寒风呼啸着掠过路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回应,又仿佛在永恒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忠诚、牺牲、以及人类在冰封荒原上永不熄灭的开拓之魂的故事。谢尔金路,不仅是一条连接矿藏与基地的物理通道,更成为“前进一号”乃至整个西伯利亚开拓精神的不朽象征。它静静地躺在冻土之上,如同一条指向未来的坐标轴,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建设者,在严寒与希望之间,在挑战与征服之间,砥砺前行,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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