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冬,岁末,风雪天。
天未破晓,白絮漫天,残月透过茫茫风雪堪堪露出微光,一道疾风似的掠影惊扰了邺安长街四下的静谧,随之一道而来的踏浪铁蹄苍劲有力,踏破了城内的三寸皑皑。
旨意传到北疆的时候,捷报尚未来得及送出,谌逾两日未合眼,刚从突厥人手里缴获六辆战车,上面带有南蜀的标志,还没仔细研究,就被召回了邺安,事关本朝南宁侯穆邱——也是谌逾的结拜大哥,谌逾不敢耽搁,牵出踏浪驹便往邺都赶。
跟皇令一起送到的还有二哥柳笙的书信,约他上朝前寅时三刻于茗春阁一叙。
茗春阁坐落于金华大街,临着洧江水畔,是官家往来的必经之地,起初因菜色新奇吸引百姓,后经装点愈发气派,夜间也热闹非凡,且风格独具异域雅致,吸引了众多官家子弟和商贾,如今可谓是邺安城的第一酒楼了。
延和四年春,静王李赟自邺安城发兵攻入天羑城,赶突厥、废延和帝,静王登基,改当年年号为永嘉元年,定都邺安城,此后亦唤作邺都。
邺都离北疆八百余里,谌逾风霜满面、雪水裹身,快马加鞭赶了一个日夜,寅时到了茗春阁,许是风雪太大,店里不见平日的热闹喧哗,只剩下两个百无聊赖的小二,见有了客人,赶忙起身招呼,饶是千里马,踏浪驹在抵达茗春阁时也已疲惫不堪,谌逾拍了拍它,交予了小二安顿。
茗春阁内空间宽敞,用一张张矮屏风做成了隔间,屏风上作画清新统一,细看却又有不同:以竹为主题的题名“静心堂”,以蝶为主题的上书“醉生坊”,以诗为主题的又名“四海肆”……总之五花八门,谌逾总觉得这店家是矫情了些。
阁楼内地龙通达,甫一进门,谌逾便觉暖风扑面,他将冻得僵硬的大裘和狐皮帽一并递给小二,只要了一壶酒,坐等在隔间里打理衣靴。
两个小二中一个高胖的将一壶热酒递至谌逾的座上后,回到账台前粗声粗气地问另一个:
高胖小二“哎,你见过掌柜的吗?”
机灵小二“我不比你早来几天,咱这茗春阁的掌柜好像是个从西南来的大商户,听说除了酒楼,这丝绸店、古玩店也有涉猎,在西南不仅是有头有脸,更是大小商贾们挤破头想要攀上关系的大人物呢!咱们做粗活计的哪能见到这种大人物哟。”
说完猫了一眼四周,像做什么亏心事似的,低声又道:
机灵小二“都说这越有钱的人越抠门,这话还真是半点不虚呢!这自打开业就一天也没打烊过。”
说到后面音量不自觉放开了些:
机灵小二“别说是这种风雪天,就是两年前,千军万马走过这金华大街,茗春阁也照样于乱世风云中大敞门扉,迎四方客、揽八方财呐!”
听这小二口齿伶俐,谌逾心中暗道:要是赶上天儿好生意好的时候,这位仁兄揣块儿惊堂木现场说书,定能财源滚滚!偌大茗春阁也不缺这一个杂役嘛。不过这茗春阁的掌柜听起来倒是个人物。
谌逾谌逾咂么着:西南商户……
两个小二闲来无事,话茬一个接着一个……
高胖小二“前天夜里下着大雪,我去接炭时看见了柳大人的马车,听见里面还有孩子的哭声呢。”
机灵小二“孩子?贺郡主如今还在月子里呢,这大雪天,哪家父母会把没满月的孩子带出来,你听错啦。”
高胖小二“我真没听错,隔着百尺不到,从我身边经过,那孩子一边哭一边喊娘亲,听着可不像没满月的,而且像是回柳宅的方向……唔”
话没说完,这倒霉大个子小二便被捂了嘴。
邺安城内连乞丐都知道柳学士的夫人贺萱郡主刚生产完,只因柳府主动提出要福泽百姓,现在一月未到,柳大学士夜半三更带一嚎啕大哭且口齿清晰的孩子回宅邸,那这孩子是谁?
在茗春阁说这种话,一旦被人听去,怕不是第二天满城都是柳大人的风流韵事,这小二未免太不知尊卑!
机灵小二“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然你怎么死的都.…..啊啊啊”
机灵小二话音未落,一把大刀便凌其首级飞过,插在了两人面前的账桌上,两人叫喊着一齐屁股着了地。
桌上的酒壶应和着抖了个激灵,却又稳稳当当地立在桌上,没溢出一滴酒水来,像嘲讽谁似的。
机灵小二反应极快,可惜,没快过隔壁那人的大刀。
谌逾“真是对不住,这刀刚跟着我没多久,不甚听话,果然是粗鄙之物啊,跟它前主人一个德行,劳烦二位给送过来了。”
谌逾在隔间里头也不转,用不怎么抱歉的语气传出声来。
机灵小二骨碌起身子哆哆嗦嗦地去拔刀,可那刀嵌得太深,却像长在了桌子上。
机灵小二“你还不快跟我一起拔出来!”
倒霉傻大个小二这才笨拙地站起身帮忙,屋里本就不凉快,俩人出了满头满身的大汗,随着俩人又一次屁股开花的动静,刀是拔了出来,桌子算是废了,酒壶也不情不愿地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壶肚子里的酒一股脑涌了出来……
高胖小二“疼死我啦 哎呦”
倒霉小二在地上吱哇乱叫,机灵小二片刻不敢怠慢,忍着屁股裂成八瓣的疼,忙不迭再次骨碌起身,双手抱着这把凶悍的大刀,趔趄着跑到屏风后面:
机灵小二“爷……您的刀。”
谌逾抿着酒,没给他一眼一字,漫不经心地用下巴示意他把刀放在桌上。
谌逾“这刀还挺禁用,手滑溜了出去,竟也能这般全乎,一个牙口都没缺。”
话音落下,轻轻勾了一下嘴角,似是颇为满意。
这茗春阁里最贵的一张账桌都被它老人家干废了,可真是好得很呢!这份损失还得算在两个小二头上,半年算是白干了。
机灵小二“是是是,真...真是把好刀,小的再去给您烫一烫壶中的酒。”
机灵小二拿上酒壶转身就要离开,那悍刀却挡在了胸前。
谌逾“不急,不凉,你们继续刚才说的吧,说完了再去不迟。”
谌逾说着收起面前的悍刀把玩起来。
这会儿俩人总算知道了什么叫祸从口出!机灵小二缓缓把酒壶放了回去,飞刀临头的滋味他们可不想再体验一把,嘴巴一个比一个紧。
谌逾没空跟他们耗,索性直接问了起来。
谌逾“你们方才说的是哪位柳大人?贺郡主如何?马车又何从何去?全都仔细说清楚了,不许漏一星半点的细枝末节!”
许是离得近的缘故,裹挟着风雪气息的嗓音略显浑厚,如惊雷般穿过两个小二的耳骨,直击他们的心肝胆脾,使得二人不由得开始颤栗......
谌逾身躯高大,虽并不魁梧,一身轻甲就让人不寒而栗,配上一把蛮横的凶悍大刀,两个小二闹不清楚这到底个军爷,还是个土匪,只是已经没有胆子再被吓破,更不敢抬眼去打量。
机灵小二已经顾不得好奇这人怎的啥也不知道,先开了口:
机灵小二“今年年初,陛下给柳学士和贺小郡主赐婚,御诏广示天下,两家筵席大办!上元佳节,柳家于茗春阁宴宾,流水的酒席摆了三个日夜,贺国公还在邺安城郊搭了棚子,施粥百天。不久前郡主临盆,柳老爷得了孙子,欣喜之余念着百姓,当即公布了喜讯,还给大家分发了米粮。”
高胖小二傻大个捂着屁股:“寒冬腊月里,茗春阁的地龙时常烧着,炭火用量极大,昨日小的去接炭,看见柳大人的马车从旁边经过,官家的车来来往往,小的不会认错的!像是从邺东来的,去的是柳府的方向,大半夜街巷里安静得很,马车里的孩子哭声又很洪亮,因此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小的看不见车里,听声音小人猜约么是两个生日的娃娃。”
两个小二知无不言,却不曾察觉对面那人握着酒杯的拳头愈发攥得紧,眉宇间的桀骜已尽数化作狠戾,若此刻两个小二抬头看见面前此人的神色,怕是早已惊恐地尿了裤子。
悍刀在谌逾手中快速打了个转,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弧度,一道凌厉的寒光从谌逾面前闪过,映在两个小二眼中,而后横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谌逾把酒一饮而尽:
谌逾“凉了”
机灵小二连滚带爬地取壶去烫酒。
谌逾松开攥得发青的五指,瓷杯的残片落了一地。
谌逾已大约猜到,那马车里的孩子十有八九就是他的结拜大哥穆邱的孩子,或许穆家嫂嫂昨晚便已经动身去南疆寻穆大哥了,才将孩子托付二哥。
谌逾“今后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就帮你闭嘴!懂了吗?”
高胖小二(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不住地点头,活像个啄米的肥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