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逾虽出身行伍,却也不是个只知喊打喊杀的莽汉,五岁那年,突厥破西北直入天羑城,谌家村九十三口都被扔在了乱葬岗,他从尸山里爬出来的时候,身上分不清是谁的血,干涸的、新鲜的都混在一起,有些人的面部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物件,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差不多的粗使布料,他年纪太小,分不清哪个是他的母亲。
谌逾沦为饿殍之际,斗胆行窃当街被柳笙撞见,当时的柳笙年仅七岁,举手投足间已是一身书卷气,柳笙心生恻隐,便央求父亲将谌逾带回了家中做伴读。谌逾十三岁那年朝廷招募征兵,他报名入了伍,直到延和四年天羑城一战静王登基,自己才算是走上了一条仕途。
他与柳笙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柳笙于他亦师亦友,更是他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人。
他气柳笙见色忘义,以后成了家,心里怕是再没有他谌逾的一席之地,可柳笙娶妻生子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这一天早了一些而已,难道自己以为他柳竹喧一个世家公子还能一辈子孤独终老?现在他成了亲,兄弟难道就不做了?他更气的是,柳笙成亲的消息他要从旁人口中才能得知,北疆离得很远吗?
柳笙怎么还没到!谌逾烦恼地往外看了一眼,无意间瞥见那张被残害的账桌,只能怪两个小二管不住嘴,得亏是那番话只有他一人听见了,要是有第四个人在场,谌逾非要治他们个诽谤朝廷命官罪不可,到时可不止赔些银钱的事了。
谌逾心乱如麻,提醒自己分清主次,一番思想斗争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门只顾着喝酒暖身子,此刻胃里烧得厉害,也不知这后厨到底有没有厨子。
谌逾“小二,来碗素面。”
高胖小二“有的有的,爷稍等,马上就来!”
应声后便逃也似的跑去了后厨,难不成他竟是厨子?
偌大一个酒楼,只剩下这两个人手,看来这掌柜的确实是个惜金之人!谌逾正腹诽着,机灵小二蹑手蹑脚地将温好的酒重新端了过来,生怕哪个多余的动作惹了这位的不快,正当这时,又走进来一位客人,打破了僵结的气氛,机灵小二如获重释,立即笑脸相迎。
来人身量颀长,披了一件华贵的玄色斗篷,墨色棉帽上覆了一层雪。卸下斗篷,露出底下滚着银边的黛色棉袍。
小二打眼一看,便知是这邺安城里的达官显贵:
机灵小二“这位贵人,打尖儿还是住店?”
柳笙“来碗小馄饨吧,我来找人。”
贵人开口声色温润,举止不失礼节。
柳笙不是这茗春阁的常客,因此小二并不知道来人就是他们刚刚说的柳大人。
谌逾“二哥”
谌逾听到柳笙的声音,从隔间里出来,一年不见,柳笙依旧风采照人,他看恍了神,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刚刚的一番纠结也都抛到了脑后。
反观谌逾尚不及弱冠,竟蓄了满脸的胡茬,脸上还挂着几道细小的血口子——是抄近路时被小道旁的枝叶划伤的,面容褪去稚嫩,眼里沉淀了风霜,身姿也比之前更加宽阔挺拔。
如果不是一声“二哥”,柳笙险些没认出来眼前的人。他大步流星地走近,一手揽过谌逾的肩膀和自己的碰在一起,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柳笙“阿逾……变了,真是变了!”
谌逾“二哥,我在北疆,可是没有一日不记挂你!”
谌逾不知腼腆地说
柳笙爽朗地笑了笑,吩咐小二开了个楼上的雅间,两人默契地上了楼。
机灵小二见状,递上餐具后便利索地退了出去,掩住了门,不打扰客人叙旧。
柳笙不善饮酒,谌逾还是拿起一只干净的杯子,细细地烫过又满上,递给了他
谌逾“不喝也行,握着暖手,南边传来的消息怎么说?”
柳笙(习惯性地接过酒杯) “三日前驿使传来消息,说蜀国在长泷关叛变,大哥书信一封向陛下请命肃清叛国。”
谌逾不可思议
谌逾“谯琏这主君的位子是坐腻了,没有圣命居然敢渡江!”
大鄢基业已有三百余五十六年,一直占领天下中心平原、东扩到东海大洋;西域与楼兰交好,二十余年不曾有战事;其余周边如今以北部突厥为大——原是匈奴人手下的一帮打铁匠,后与西北犬戎族勾结嗜主,才逐渐成了气候,野心昭然若揭;
而大鄢南疆已开拓至两江流域,两江以南又分为西越、东蜀两方政权相互制衡,因其曾向先帝投诚,均获赐了藩属国的名义。
因此南疆生变最有可能是蜀越结盟
柳笙“我出宫前驿使又传来一封书信,字迹陌生,但以泥为封、盖有帅印,不似作伪。”
谌逾“何人落款?内容可有蹊跷?”
柳笙“信中提到蜀军人马零散、装备简陋,领头的是个生面孔,自称是谯琏的长子谯云骁,起初大哥也只当是一群跳梁小丑,未予理会,且我军占领制高点,就算是蜀越联手,只要守好防线,他们一旦过江,在境内就能将其一举歼灭!可那日军中驻囷突然走了水,粮草毁了大半!”
这次之前,南边已经平静七八年了,蜀越两国每年对大鄢也算是供给有序,反而是北部战事一直胶着,大鄢的仓廪基本都设置在西北,南疆没有设置备用仓。
柳笙“司农已经下令连夜启程押送物资,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起码也要一旬半月的脚程,到时就算人能靠着义仓坚持下来,马儿不死也瘦成皮包骨了。”
谌逾久戍边关,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情境,脱口而出:
谌逾“应速战速决!”
柳笙“拖得久了确实对我军无益,大哥当即命两个心腹——马升和方锦秋各带两队人马,从东西两面过江,悄悄潜入敌军阵营,大哥则率主力军自北向南,迎面开战。”
柳笙“书信落款人正是方锦秋,那日她带着十六个骑兵一路南下,不动声色地杀了蛮子东边的营守和巡兵,潜入敌营按计划烧了敌军的粮草,又活捉蛮子的小军师。可那夜她完成任务后,按约与主力军汇合,大哥和马升两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谌逾“此女子竟如此骁勇!”
两年前天羑一战,谌逾与这位女将士曾有一面之缘,只记得她个头小巧,冷面寡言,却是个礼节周到之人,想必入伍前曾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没想到竟有如此英雄气概。
可谌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谌逾“这军师是何人?可有吐露什么消息?”
柳笙摇摇头
谌逾突然想起回邺都之前缴获的六辆带有南蜀印记的战车,心生蹊跷,
谌逾“二哥,我在北疆见过蜀国给突厥人送的战车,也是很常见的双马单辕车,但车舆用粗壮的竹竿架起,外裹铜皮,就像个大盾护住蛮子的甲士周身,使得我军的进攻事倍功半!”
柳笙闻言脸色一变:“好一个谯琏,私造战车,勾结突厥,下一步想干什么?弑君?”
谌逾“我们的战车虽是四马双辕车,但数量有限,近年来突厥人频繁发难,去年天羑一战又劳民伤财,前前后后折损了二十辆,南疆可调动的只剩不足十辆了,其余一半以上都是“九坊”的马车拼凑起来的,车身轻便,冲刺起来虽快一些,可前方并无防卫,一旦入了战场,这种车辆再多也毫无作用!我军越过国境南下作战,便失去了制高点,又与蛮人近车战,已是落了下风。”
所谓“九坊”,是永嘉帝登基后下的新令——“立驭乘司,设三渡九坊”。
驭乘司隶从太仆寺,广纳匠才,大量造车造船;三渡九坊,即三处船渡、九处车坊提供出租,不论官民,只要有钱,皆可以车、舟出行。
大鄢百年造就了中原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先祖根据西部进贡的牛车改良后的马车轻便矫捷,两匹成年的马儿驾车奔走三至四个时辰不成问题,基本可以满足日常需求,结构简单,制作便易,且价格实惠,租客最多。
四、六、八匹马驾的车通常是婚丧嫁娶用的,自然马越多排场越大了,带车棚和轿厢的则贵些,但达官显贵为了面子,也都不吝啬银两;也不用担心道狭路窄,邺安城内最窄的街道十丈有余,主干道金华大街最宽可达八十丈!
且“三渡九坊”归户部直接管理,除去该发的月钱,剩下的直接进入国库,如今不到一年就将延和帝留下的亏空补上了大半。
谌逾“近年大鄢风云变幻,朝纲不稳,衰退的百业才刚刚有点振兴的起色;蜀国虽然占地狭小,但听说谯琏近年来主张开阔贸易,跟其它藩地往来密切,尤其水路发达,还与突厥人交涉甚深,方才二哥说他们此番来犯人马辎重不足,蛮人善诡诈,会打毫无准备的仗吗?还是他们真的不把我大鄢放在眼里?只怕不是事发突然,而是暗谋已久,或许蛮人出兵之前就已胜券在握,只待我大哥入彀呢。”
柳笙“那依你之见?”
谌逾“单是蜀越联盟尚不足为惧,他们定是有更大的一只手在推波助澜,放眼天下,还有谁有这种野心,这种能力?”
柳笙“阿逾,在北疆待了一年,你比以前沉稳多了,只是我没想到,蜀国竟早已与突厥暗通款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