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杆火尖枪当时就停半空了。
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似的，从风火轮上晃了晃，差点栽下来。那张总是冰封着的脸，此刻裂开缝，透出底下翻滚的惊涛。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发哑，盯着那小沙弥手里的青灯，灯苗忽闪，映得他眼底明暗不定。
小沙弥不急不缓，又念了句佛号。“三太子，地藏王菩萨让我问您，还记不记得翠云宫前，那株差点旱死的莲花？是您当年路过，用荷叶取天河之水，救活了它。”
孙悟空在一旁听得稀奇，挠挠头。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但他没吭声，瞧着哪吒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这怕是触到哪吒心底最旧、也最软的那块肉了。
哪吒握枪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周围那些杀僧可没这感触，见主将愣神，发一声喊，又要催动那黑漆漆的阵法压上来。
小沙弥眉头微皱，手中青灯轻轻一举。
嗡！
那豆大的灯焰猛地爆开一团柔和的青光，像水波一样荡开。青光过处，杀僧们身上的黑气如同雪遇沸水，滋滋消散，一个个抱头惨叫，阵法瞬间溃散。他们身上那股子凶戾劲儿被青光一照，竟硬生生压了下去，个个面露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孙悟空看得眼皮直跳。这小和尚看着秀气，手里的家伙事可真厉害！这青光堂正平和，专克邪祟，比他的金箍棒还好使。
哪吒对周围的变故恍若未闻。他眼里只剩下那盏青灯，灯焰跳动，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陈年旧景。
多少年前了？那时他刚跟着太乙真人修行不久，性子还野，闯了祸被罚在翠云宫思过。宫门口有株半枯的莲花，他看着可怜，就偷偷摘了片荷叶，半夜跑去天河舀水，来回几十趟，硬是把那莲花救活了。后来那莲花通了灵性，成了他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这事太小，太琐碎，早该忘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现在，偏偏被地藏王菩萨派人提起。
为什么是地藏王？那位菩萨镇守幽冥，度化恶鬼，从来不管灵山的是非。更别说还记得他哪吒儿时这点微末小事。
一个被他深埋的念头猛地钻了出来：灵山，如来，般若堂，炼魂录……还有眼前这专克邪魔的青灯光……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看向孙悟空：“那名单……是真的？”
孙悟空把嘴一撇：“俺老孙骗你作甚？你自己看不出来？那上面冤气冲天，几百个娃娃的生辰！卷帘大将家那两个崽子的名字，就在最上头！”
哪吒身体剧烈一颤，最后那点强撑的冰冷彻底碎掉。火尖枪尖垂向地面，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佛祖说……说你们魔障深重，阻挠西行，祸乱苍生……说金蝉子已入魔道，要我……我来清理门户……”
“放他娘的如来屁！”孙悟空一口啐断，“你看看这岭！看看那鼎！看看这名单！谁才是魔？谁在祸乱苍生？俺老孙看他是坐在莲台上太久，瞎了眼，黑了心！”
这话如同重锤，砸得哪吒踉跄后退，风火轮都熄了火。他脸上血色尽褪，喃喃道：“难道……难道我一直……”
一直在助纣为虐？
后面这话他说不出口，但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小沙弥适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三太子，菩萨还说，灵山路远，易迷初心。灯在此处，照旧也照新。”
哪吒死死盯着那青灯，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斗争。终于，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虽还有挣扎，却多了丝清明。
他转向那些呆立的杀僧，哑声道：“撤了法咒，原地待命。”
杀僧们面面相觑，但不敢违抗，纷纷收了兵器，退到一旁，只是眼神依旧空洞。
孙悟空稍稍松了口气，但金箍棒还攥在手里。他转头问小沙弥：“小师父，你来得巧。俺老孙多谢了！不知你怎么称呼？地藏王菩萨还说了啥？俺师父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小沙弥收起青灯，合十行礼：“悟空师兄有礼了。小僧法号‘灯草’，乃菩萨座下侍灯弟子。菩萨于幽冥中感知此地怨气冲天，更有灵山杀僧戾气扰动轮回，故特遣小僧前来查看，并带来一句话。”
他看向孙悟空，目光清亮：“菩萨说，金蝉非蝉，是禅也是锋。一念在灵山，一念在幽冥。路该如何走，棒该如何挥，都在师兄自己心中。”
孙悟空听得半懂不懂，但“金蝉非蝉”四个字让他心里一动，摸了摸那融入金翅的肩膀。“那俺师父……”
“金蝉长老此刻安好，”灯草和尚点点头，“他正在一处隐秘之地，以自身金蝉佛光化解体内‘无字秘籍’与外界感应的波动，避开了某些存在的窥探。他留字示警，便是知你必能应对，并盼你能有所发现。”
孙悟空这才彻底放心，嘿嘿一笑：“原来如此！吓死俺老孙了！”他又踢了踢脚下的黑鼎碎片，“发现？嘿，发现可大了！这如来的勾当，俺老孙迟早跟他算清楚！”
灯草和尚看向那卷皮名单，面露悲悯：“此物罪证确凿，关乎数百孩童性命与魂魄，小僧需带回交予菩萨，以佛法超度，或许能助他们早日往生。”
“拿去拿去！”孙悟空连忙将名单递过去，“这玩意看着就堵心！”
灯草和尚小心收好名单，又看向一旁失魂落魄的哪吒：“三太子，可愿随小僧往幽冥一行？菩萨或许有话想问您。”
哪吒沉默良久，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此刻心乱如麻，急需一个答案，而地藏王菩萨，似乎是眼下唯一能给他指引的人。
“猴子，”他临走前，忽然对孙悟空道，“今日之事……对不住。等我弄明白……再来寻你。”
孙悟空摆摆手：“俺老孙等着！到时候一起去找如来老儿算账！”
灯草和尚再次合十一礼，青灯一晃，卷起一阵柔和清风，带着哪吒和一众神情恍惚的杀僧，化作流光投向西方，眨眼消失不见。
刚才还煞气腾腾的黄风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破碎的山岭，沉默的黑鼎，和面面相觑的孙悟空与白龙马。
“猴哥，这就……完了？”白龙马凑过来，还有点懵。
“完？”孙悟空一瞪眼，“这才刚开始！俺老孙这回可算逮着如来的大尾巴了！”他兴奋地搓着手，金箍棒扛上肩，“走！找土地老儿问问，这破岭还有没有别的脏东西！”
他刚要走，脚下却踢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刚才从那黑木匣子里掉出来的，被碎石半埋着，之前没注意到。
那不是皮纸，而是一块黑沉沉的铁牌，形状古怪，像半片钥匙，上面刻着些从没见过的符文，透着一股子古老又邪门的气息。
“这又是什么玩意？”孙悟空弯腰捡起来，入手冰凉刺骨。
铁牌背面，还刻着几个小字，笔画扭曲，似字非字，似图非图。
孙悟空眯起火眼金睛，仔细辨认了半天，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头皮有点发麻。
那三个字是——
“小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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