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停下,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敲击柜板的“笃笃”声,伴着爸爸那熟悉的低音:
“贝瑞,醒来了吗?”
贝瑞·布鲁姆……诶诶诶爸爸怎么发现我的?!!
跟踪被发现,我好不沮丧,也有些怕爸爸生气——毕竟我是逃课来的。
“你睡着了喜欢说梦话。”爸爸摸摸我的头,微笑着牵过我,“既然来了,就来看看吧。”
爸爸拉着我拐过几道弯,走上一片平坦的缓坡。坡上有两层阶梯状石台,台上是一座高高的墓碑。
我仰头看着墓碑,碑面刻漆着黑色的渡来西语与数字:
R.I.P
Jacqocs BROOM
317-349
我是不是来过这儿?我有过一瞬的恍神。当然,仅仅是一瞬。病好之后,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告诉我,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强迫自己想了,我们未来还有更美好的生活。
“贝瑞,”爸爸抬手抚上碑面的名字,他嘴角的微笑隐去了,嗓音压得更低沉,“他是我的大哥、你的大伯——雅各斯·布鲁姆。”
爸爸的叙述拂去了时间的尘埃,为我徐徐展开金雀花家族历史的画卷——
金雀花家族显赫而古老,公爵之位已传承数百年。到了我曾祖杰·德·布鲁姆(Jay de Broom),他自恃在东境根基深厚,竟据城相抗自西土起兵、势欲一统帕拉尼的大皇帝塞德里克·雷奥(Cedric Leo)。结果自然是曾祖输得一败涂地,几个子女都折在了战场,最后只能纳土称臣,把仅剩的一个庶子杰森·布鲁姆(Jayson Broom)送去王城作人质。
杰森自小给太子弗雷德里克·雷奥(Fredric Leo)当侍卫,后来依照雷奥王朝律令,降一等袭侯爵,他娶的妻子也来自太子大夫人所在的西土贵族——瓦莱家族,可以说,此时的金雀花家主已经成为王室忠实的臣仆。太子即位为雷奥二世(自二世起,由皇帝改称国王),施恩诸臣,杰森由此得以东归封地。原本金雀花家族就要这样一代代降袭、没落下去,但杰森有个好儿子雅各斯。
“妈妈生有四子四女,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哥和我。他对我那么好,带我读书、练剑、骑马,教我那些我看着都头晕的魔法,陪着我在这片山谷里疯玩……”
作为杰森存活下来的嫡长子——其实上头还有个哥哥,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埋在金雀花家族墓地旁——雅各斯十岁那年,杰森携他赴王城参见国王,请封嗣子,也带上了雅各斯新培育的粮食作物:黄禾。国王弗雷德里克年事已高,对帕拉尼稼穑不振、饥民遍野之景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见雅各斯如此年少便育得良种、一解国忧,当即大喜,不仅诏封雅各斯为金雀花侯爵嗣子,更特许他袭封其祖的公爵之衔。
“是大哥延续了金雀花一族的荣光。也是因为大哥面见陛下时向陛下请愿,那年我才六岁,就授封了骑士。”
雷奥王朝爵位由高到低分为一至七阶,分别对应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爵士、骑士,爵士多用于封赠各骑士团的骑士长。除非特例,封爵者嗣子降一等袭爵,至骑士世袭罔替;前五阶封爵者嗣子外余子先授封骑士,再依照各自功勋、生母品阶高低等升封;爵士、骑士余子为平民,建功方可授封。授封嗣子、骑士年龄定在十二岁,大伯十岁、爸爸六岁而封,都属于特别恩典。
“大哥去北域寻找能改良黄禾育种的植物,遇上了北域侯合颜·徒鲁丹的六妹——合颜·苏丽尔。为了她,大哥宁可放弃与卡佩公爵家的联姻,我才捡了这大好姻缘的漏,同你妈妈走到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当时王城动乱、父亲觉得大哥能在北域给家族找一条退路也不错,就默许了大哥的选择。父亲过世前一晚,将陛下赐予他的佩剑传给大哥,命大哥正式接任公爵兼金雀花家主;他这辈子第一次违反了‘贵族不得私封亲族属民’的律令,升封我作爵士、骑士长,让我接管了他手下一个骑士团。
“大哥把他领地内的庄园、民户、商铺和九成的金银财产都赠给了我,只留下一点够生活用度的银钱,还有这座希望山谷的老宅城堡和城堡周围一些田地,用来继续改良黄禾。可我不愿坐享其成、坐吃山空,就带着你妈妈、你刚出生不久的哥哥,带着我们的骑士团来到北域,投在北域侯帐下,替他开疆扩土,也为我自己挣功名。”
说到这,爸爸的眼角隐隐红了,扳住墓碑的手也开始收紧。
“徒鲁丹,呵,那个精明的混蛋——拿着祖上归顺王族换来的封授权,用爵位和北域那点地盘,吊着手下的将士、部落,让我们一边给他打獠鬼,一边互相厮斗,他北域领主的交椅就坐稳了。”
北域的獠,我们物种课上学过,是上古北域几个部族之人追慕神明桫椤的强大力量,用黑魔法强行融合各种异兽,再繁衍滋生出的怪物种族。獠大多数丧失了人的智能,行事浑如野兽。爸爸对一些称其为“獠人”的书嗤之以鼻,坚持叫它们“獠怪”“獠鬼”。
北獠身上携带一种北语读作“萨里喀”的病毒,被感染者会皮肤浮现黑斑,像獠和异兽一样疯狂抓咬,又通过抓咬、繁殖,传播出更多感染者;除了丰饶之树的树叶,萨里喀无药可医。南区有一种叫“黄斑疡”的病,致病病毒来自南区山谷密林的瘴气,患者身上出现黄色斑点,随后斑点鼓突出水泡、灌脓,患者面部及四肢肿胀,虚弱无力,很快高热而亡;这种病传染性极强,但有不少治疗药物,其中一味特效药是生于南区山顶、吸食气露精华的“薄(bò)箬叶”。不知道是哪个该下地狱的,把萨里喀和黄斑疡两种病毒杂合出了新的变种病毒,就是现在帕拉尼人人谈之色变的“沙丽卡”。
“男爵,子爵,伯爵,我凭着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直到他徒鲁丹一个侯爵封无可封。我替他卖命,他给我功名,也算公平。可大哥他……
“大哥真傻啊!除了那个可以随便交出去联姻的妹妹,徒鲁丹给过他什么?他竟然为了徒鲁丹一封求援信、几句‘把沙丽卡挡在关外’之类的空话,就拿上父亲给他的那把佩剑,一个人跑到北域来打獠鬼!他一个常年埋在书库、田地里的学者,哪上得了战场?可大哥到我骑士团后,不管是采药、施法疗伤,还是修筑营垒、刻画攻防魔法阵,他都抢在前头,从没叫过一声苦。
“我们被围在一座破城里,守了整整二十天;他徒鲁丹避战自保,不派一兵来援。那天凌晨,我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桌上大哥的佩剑,就知道不对。我拿着剑跑出帐篷,看到了动用黑魔法禁术,不断吞噬、融合獠怪,往外冲杀的大哥。也许是觉得,他那副模样见不了金雀花的祖先,大哥咬碎了一整块光爆石,跟最后几头獠怪同归于尽——我……我连他骨头渣子都择不出……”
爆石,帕拉尼一种魔法矿石,受重击即爆炸,按爆炸时附带的物质属性分为炎爆石、雷爆石、光爆石,常用于爆破类法器制作与魔法施放。爸爸声线颤抖着,身子斜倚墓碑,随他眼角那滴泪珠一道缓缓滑落。我上前扶住他。
“徒鲁丹以为我会接受他假惺惺的吊唁,拿着他冒充国王让我袭封公爵的‘诏书’,感恩戴德地退回东境。我没有。
“我把佩剑剑鞘放进棺材,让骑士团幸存的几个兄弟把棺材运回希望山谷,安葬了大哥;我拿着没有剑鞘的佩剑,去不满徒鲁丹的部落游说、借兵,拉起一支军队攻向徒鲁丹。我要给大哥报仇。
“徒鲁丹底子够厚,我也够狠——打了有一年多吧,你哥哥那次溃退摔下马,断了条腿,如果不是你妈妈甩索套把他拽回来,那就是断了条命;我也终于攻破徒鲁丹大帐,治好你的那片丰饶之树树叶,就是我从大帐里捞的战利品。
“徒鲁丹往北逃了很远,派人修书给我,说愿意割地议和。我也打不动了,就咬下了莫甘原以北的一长条城池和关卡。咱们搬来摩勒城后,那些家族敬我、怕我,就是因为我打服了北域的领主,在北域铁蹄下庇护他们的防线,也抓在我手中。
“现在每三个月,我都要来这里看看大哥,同他讲讲四季的故事,让他知道,他用生命守护的人,我们的下一代,都过得很好,很好。”
我看着爸爸重新浸染开笑影的眼,问:
贝瑞·布鲁姆发生这些的时候……我在哪?
“你生下来没多久,我们怕你跟在北域吃苦,就派人护送你到你大伯身边养着。你大伯过世后,他手底下那些仆人没看顾好你,害你得了沙丽卡,爸爸回来就把他们……打发了。”爸爸单膝跪下,伸手将我揽进怀里,“都过去了,我们以后会更好。”
贝瑞·布鲁姆大伯种的黄禾那么厉害,我怎么没见过呢?
爸爸牵起我的手,带我往回走去:“过几天,你跟爸爸一起去考尔比公爵的晚宴,就能见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