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局承尘

元祐七年的春分，汴京城的御沟水涨了三分。沈令仪踩着青绸缘边的翘头履迈过宗正寺门槛时，正听见檐角铜铃在细雨里晃出《文昌杂录》里记的"宫商十三调"。她将油绢伞递给门吏，霞帔上的蹙金云纹在阴翳天光里泛着暗泽——这是五品官眷入衙署的规制。

"沈姑娘可算来了。"穿紫袍的录事官迎上来，腰间银鱼袋随步态轻摆，"今日要录的是元丰年间宗室女眷的封诰册，烦请移步玉牒库。"

穿过植着辛夷树的庭院时，令仪望见东厢几位绿袍小吏正抬着鎏金木箱。箱缝间漏出半幅泥金帖，赫然是已故鲁国大长公主的飞白书。她想起昨夜父亲在书房说的话："荣国大长公主的禫服改制，宫里指名要你参详纹样。"

玉牒库的沉水香混着陈纸气息扑面而来。令仪在青玉案前坐定，腕间翡翠镯碰着端砚发出清响。今日她特意梳了同心髻，插着御赐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这是去岁在崇庆宫进献《璇玑图》仿本时，向太后亲赐的恩赏。

"姑娘请看这份。"录事官捧来檀木匣，内里黄麻纸上墨迹如新，"元丰八年，遂宁郡君赵氏适昭化军节度使嫡孙，特赐青罗七宝冠一顶。"

令仪指尖抚过"七宝冠"字样，忽然顿住。按《熙宁礼器图》，郡君品级当用五翟冠，这逾制的赏赐倒与濮安懿王府的旧案暗合。她取过兔毫笔蘸墨，在笺纸边缘注下小楷："考《宋会要》卷六十二，元丰七年诏减宗室婚嫁赐物。"

暮春的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散落的澄心堂纸。令仪伸手去按，发间步摇的珍珠串扫过青瓷笔洗，溅起的水珠正落在来人的月白斓衫上。

"好一幅'红袖添香'的雅趣。"戏谑声里混着松墨香，赵允怀倚着朱漆门框，指尖转着个错金螭纹笔掭，"可惜这歙砚配的却是湖州笔，好比西施挽着张飞逛瓦市。"

令仪起身行礼，十二幅间色裙的碧色襕边在青砖地铺开涟漪："七公子安好。听闻昨儿在琼林苑，您用官家御赐的《淳化阁帖》垫了炙獐子腿？"

"那獐子可算死得其所。"赵允怀晃进来，玄色鹤氅扫过鎏金香炉，惊起一线沉香，"倒是沈姑娘这手卫夫人小楷，写在黄麻纸上岂不委屈？"他突然倾身，从袖中抽出卷冰裂纹笺，"试试这个，成都府路今春新贡的薛涛笺。"

令仪瞥见笺角钤着的"内府"朱印，不动声色地推还："妾身惶恐。倒是七公子腰间这枚螭纹带钩，看着像是元祐三年少府监造的样式？"

檐外细雨渐密，打在庭中辛夷树上沙沙作响。赵允怀大笑，鹤氅系带上的玉环佩叮咚相击："好眼力！不过里头錾的《百工谱》..."他忽然压低声音，"可比外头的鎏金把戏有趣得多。"

阿纨捧着鎏金手炉进来时，正撞见这幕。小丫鬟慌得将炉子往案上一搁："姑娘，夫人差人传话，说是荣国大长公主府上送来翟衣料子..."

话音未落，西廊忽然传来器物碎裂声。令仪蹙眉望去，见两个小黄门抬着残破的紫檀木箱匆匆而过。箱中漏出的半幅绛纱，赫然织着违制的团龙密纹。

"今年雨水倒勤。"赵允怀不知何时凑到窗前，指尖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听说金明池的画舫都泊不稳当。"他转身时，腰间带钩不慎勾住令仪的霞帔，蹙金云纹裂开细缝，露出内里夹着的半片泛黄绢布。

令仪心头一跳。那绢布上的缠枝牡丹纹，分明是二十年前尚服局为章懿皇后寿辰特制的样式。她待要细看，赵允怀已退开三步："明日龙津桥的酥酪张记，赔姑娘件新的霞帔可好？"

暮鼓声自宣德门传来，惊飞檐下筑巢的春燕。令仪收拾案上文具时，发现那卷薛涛笺仍压在青玉镇尺下。展开竟是半阙《鹧鸪天》，墨迹新鲜如带春雨：

"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