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饶命！

还没来得及感叹完命运多舛，意识便逐渐模糊，眼睛一闭，我就这么昏了过去。

昏倒前的身体向后仰，直直地从软梯上摔了下来…但好在没摔坏，因为有李大少爷垫在下面做人形肉垫，听起来有些不道德，从那个高度摔下来的话，少说也要断一根肋骨。

断一根肋骨实在是便宜他了。想到那身华服，那平日里倨傲此时却不得不纡尊降贵狼狈求人的神情，我心里便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断人生路，不得好死，更何况我替他受了一箭，属于是伤上加伤。

晕倒时的意识昏昏沉沉的，身体好像沉入水中随着浪潮起伏不定，直至那黑暗中忽然透出了些许光亮。乱世当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突然遭遇这样的事，着实是倒霉，只能说三分看天命，七分看运。所以在发觉自己醒了时，我一时有些不敢睁开眼，希望自己还在做梦。

四周的环境算不上太好，似乎像是处于阴暗潮湿的密室中，连空气都是闷热而稀薄的，四肢都被粗粝的麻绳束缚住，像灌了铅一样十分沉重。

我好半天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失策了。虽然不是密室，但也算得上是一间简陋的小型牢房。稻草随意铺在地上充当席子，狭小逼仄的空间内有男女老少，一个妇女低头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几个小孩子蜷缩在一起，还有的人则是低头默默垂泪。

再看身旁，我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张沾了灰却因身着锦绣华服而与众不同的一张脸，贬义。

李大少爷看起来十分狼狈，这幅样子着实少见。可能是平日在府中当仆役时看惯了他们这等人写作位高权重，读作狗仗人势的霸道做派，看到李府被几乎被灭门的惨态，我心中竟无多余的感受。

毕竟被灭门屠杀的也不仅仅这群权贵世家，岂止京都一半的血，都是百姓为其流的。

安宁的生活被打破，哪有人是好受的呢？我想起来自己辛辛苦苦多年攒的银子，出行前存着折子的布囊被缝进了里衣中，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

忽然，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大少爷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有些不耐。

对于这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子，我实在拿不出好脸色。罢了罢了，念太太旧恩，只好强行和颜悦色地问他一句有事吗。

狗仗人势的李大少爷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柔弱的像个小绵羊，状似气若游丝地抿了抿唇开口，爆出平地惊雷般的一句话：“…阿香救命之恩，此生难忘。”

？

大概是看到我表情变了，李大少爷立即闭上嘴，惨白的脸上隐隐露出憋屈神色，手背青筋鼓起。

“……”

我则被这一句话惊到无言以对，只得对着那张白面饼似的糟心的脸沉默了半晌，念昔日旧恩才勉强没有狠狠来上一拳，最后只没眼看地移开目光。

不知道李家几代父辈见到这几幕会作何感想。

身在贼人窝棚，肩膀上的伤又隐隐痛起来。箭矢虽已经被拔下，伤口却没得到良好处理和包扎，受伤处摸上去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四周的淤血都有些发黑，这样下去估计很快就会发炎。

我皱皱眉，忍着疼痛用为数不多的清水洗了洗，将裙带扯下充当布料简单进行包扎。

这狭小的室内，男女老少一并在内少说也有几十号人，长时间不流通的空气中夹杂着些汗臭味和酸味，被关押在这里的大多是京都落难的无辜民众，因战事紧迫，大多数人均是衣不蔽体、满身狼狈，又无人来送吃食，只能听天由命。我默默靠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只等着一会儿装死或等死。

靠着冰凉的墙面。睡是睡不着的，只能闭目养神。由于身体和精神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门被悄无声息打开时，我几乎是立刻便发觉了。

来人是个身高八尺有余山匪装扮的大汉，腰间别着大刀，双眸炯炯有神。

不是敌军就好…但是也没好上多少。我看见来人身上的刀剑，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身边的李大少爷就没那么淡定了，他默不作声，尽管佯装淡定，身体却抖得像个筛子。

“这是何人？”

到了绝境，我反而平静下来，“自然是贼人。”

闻言，李大少爷面上一副惊恐，仿佛面前的不是人，而是豺狼虎豹之辈。

别说，那大汉站起来少说也要比我高三四个头，进到屋子里时差点把门框挤碎，说起话来更是地震山摇，唬起人来一套接着一套，但简而言之就是“你们有什么东西就都拿出来，不然就都杀了”。

有没有种可能，不逃也和死了一样？

我都这么想，在场的人差不多也这么想。其中有几个已默默流泪，神情惨凄，像是半条腿已踏入了坟墓。不慌不慌，只要小命还在，便能有机会东山再…

…再起。

几乎是刹那间，尚温热的血液溅了一地。男人前一秒还在说话，眨眼间，刀刃便从他身后推入胸口，刺穿心脏，带出大片血色。下一秒，他便倒在了地上。

显然是没料到此举，室内一片寂静，所有的呼吸声都好像停止了，所有人皆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连反应都忘了做出。浓烈的肃杀之气裹挟恐惧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死神仿佛提着镰刀来到了面前，压抑的气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种感觉，是死亡。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我伸手捂住那处。

绝望的，窒息的，像是被水淹没。被世俗安逸生活削弱的警惕感立刻涌了上来，一半是感知到了危险，另一半则是恐惧。

随着男人倒下，他背后的那个人影自然而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由于带着兜帽，又被阴影笼罩着，我看不太清，隐隐能认出那是个少年。一身紫黑长袍格外显眼，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凌厉，高挑，兜帽下苍白的面孔紧绷着、没有一丝表情，凉薄而危险。

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一定要远离他。我顿了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身影。

他身形高挑，隐匿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像静静矗立在此处。刀刃收回的动作极其利落，却没有收到鞘中，而是提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屋内的人走来。

这种办事风格，是刺客？

他个头并不太高，比被杀掉的男人还要矮上一块，然而杀掉对方却像杀寻常家畜一样轻松。我目睹这一幕，鸡皮疙瘩瞬间都起来了。

他很危险。

周围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在他走近的那一刻，警报被瞬间拉满。

忽然，他停了下来，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又迅速出现在人群之中。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亦或是完全没反应过来，瞬息之间，有几人的口中便喷出一大股鲜血，而后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向后倒下了。

死一样的寂静。地板被染上血红，倒下的人扑腾几下，声带也被一并割下，因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切发生的很快，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下意识后退几步，来到了狭窄的角落，愣愣地看着这副惨烈场景。

杀了那几人后，少年停下了手中动作。在我惊愕的目光下，他抬起头，冰冷地看过来，眼神犹如实质。

“行開。”（让开）

言简意赅的几字，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我顿了顿，这才发现李大少爷不知何时瑟缩着躲在了我身后，离得极近，还伸出手抱住我的一条胳膊。

我：“…”

我伸手扯了扯，没扯动。李大少爷抓得更紧，说话间的语气中透着难以掩盖的惊恐。

这无疑是要拉着我一起死。

面前的刺客神色不耐，周身杀意更浓，他冷冷抬眼，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我，眼中仿佛有股寒光一闪而过。

那杀意极为真切。我的身体僵住，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溅到颈侧。

肩膀处的力道骤然松开。我转过头，李大少爷仿佛失去了支撑般倒在地上，胸口处的鲜血溪流般喷涌而出。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我伸手朝脸上摸了一把，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血迹。

耳边传来牢房内幸存者隐忍的啜泣。面前的少年将刀刃收入鞘中，他站在那里，与周遭的一切景象格格不入。他没有再看倒在地上的人一眼，而是漠然地看向我。

我瑟缩了一下，有些恐惧地向后退了退，却很快挨上了冰冷的墙面。

“…少侠饶命！”

……

闻言，他的动作似乎停滞了一下，面上依旧被一片阴沉笼罩，没什么表情。

“离開呢度。”（离开这里）

说完，他移开目光，沉默着朝门口走去，没有回头。

我的反应则是要慢上几秒。等到回过神，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我狼狈地追过去，中途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跑出牢房，才发现一个更不可忽视的事实。

映入眼帘的竟是漫天的火光，灼热的温度像是要顺着脚底攀上脸颊，将一切吞没。被浓烟呛了几口后，我向四处张望着，却发现自己被茫茫的火海包围，山贼集结的营地里此刻看不见半个人影。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地上赤红的血迹，我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那个少年的身影在脑中浮现，不禁感到一阵不真实感。

想到他走之前的话，什么让我“快点离开”，更是猜不到意图。

不过，他是谁？

想到那双漆黑的双眼，我顿住了脚步。

………

好在身处山中，靠着运气，我死里逃生地找到了一条山路，堪堪从火海中逃离。

原本数十人逃离的队伍，此时只剩下了我一人。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不谈，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山路十分曲折，估计离码头还有很长的路程。我看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夜大概是要在山里度过。

…不过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生火呢？

树叶摩挲的声音响起，坐在树下的少年抬眼，火光悄无声息蔓延上他的眉梢，却驱散不了眼瞳中的寒意。

我怔在原地，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