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柒

我站在树丛中，头上掉了一片叶子，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在近乎静止的沉默中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那把剑静静地倚靠在少年身旁，而他则是在看到我时微微睁大双眼，面上冷漠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片空白。他瓷白的侧脸被火光镀上一层与阳光颜色相近的金，仿佛有微小的火焰在那双眼瞳中跳跃，却很快又被无边寂寥的寒夜吞没殆尽，最后熄灭，浓稠到化不来墨色再次将他完全裹挟。

我向后默默退了一步，刚一动作，就看到少年的一条手臂搭上剑鞘。

我顿住，瞪大双眼盯着他。对方也同样沉默地看着我，神色晦暗不明，于是场面就变成了我俩僵持着，迟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

…

终于，少年刺客冷不丁出声：“你系點樣搵到呢度嚟嘅法？”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熟悉的粤语。

我一时想不起来要怎么回答。毕竟对面是刺客，背景神秘实力看上去怪强的，要是不小心说错话触碰对方雷区被杀掉怎么办？

就在我搜肠刮肚努力思考时，衣料摩挲的沙沙声想起，少年从树下站了起来，一手提着那把剑。

似乎是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也没想得到回答。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很快地扫过，没有再驻留，像一股来也快去也快的清风。

火仍然燃得很旺。紫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少年转过身，缓缓朝着漆黑的树林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又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阴影一寸寸由上而下将他笼罩，末了，少年微微偏过头，眼瞳中好像有一丝血色的光闪过。

“唔好跟住我。”（不要跟着我）

被抛下这样一句话后。我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人了。

…

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着，我一时语塞，走到树下慢慢坐下来，脑中不由得回荡着一个小小的问号。

这…我也没说要跟着他啊？

我望着火光出神，默默叹口气。

不过，要是能有人搭伙赶路的话，再好不过了。

眼下即便有这个奢望也实现不了，我想起在山贼营帐里看到的那些难民，逃走时太过匆忙，眼下也不知道他们的动向如何。从这里到码头的路程少说也大概有个两三天，路上没准会再碰到。

至于今晚，肯定是无法避免地要在山林里过一夜了。除了需要提防在这周围活动的野兽，其他的倒也还好。

有的时候，人心比兽心更加险恶。

这么想着想着，也许是一路上惊吓和劳累的双重叠加，我居然靠在树干上，借着取火的暖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四周很安静，清风吹过，树影微微摇曳。木柴已经燃尽，灰烬中只余下一小撮火苗尚未熄灭。

我打了个喷嚏。

原来是冻醒的。

感受到身上的凉意，我拢紧披风，刚站起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听起来像利器刺进皮肉的一声闷响，而后是一声短促的惊叫，低低的交谈声细碎传来。

某种不好的预感传来，我放轻脚步走上前，又在一处高高的灌木丛前停下，蹲下身，借着缝隙朝里面看过去。

妇人的身影映入眼帘，她面带惊恐，紧紧抱住手中的襁褓，不断向后退着。在她面前不远处，则是一具血淋淋的男尸。

我浑身都僵硬起来，顿住了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嗡鸣，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断开，余韵震得我身体发麻。

看来早年真该找人算算的，运气这么差。

看着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我忽然认出她是前不久难民里的一员。

…只是，其他人呢？

提刀的刽子手朝女人冷笑着靠近，面目狰狞，手上的刀刃还往下滴着温热的血。

身上好像更冷了。这次的冷意是由内到外的，连血流的速度也减慢，我的手微微发抖，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我猛地转头。

紫色的衣袍映入眼帘，熟悉的剑鞘上带着图案复杂的花纹，再往上，则是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

我捂住嘴，半晌，才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大侠，又见面了。”

“……”

回应我的仍是一串省略号。

“唔係講咗，唔好再跟住我了嗎”（不是说了，不要再跟着我了吗）

什么？？我没有跟着你啊？

心里是这么想，表面上，我没有说出这句话。

强行镇压下心中的恐惧，我露出一个笑容，虽说可能看上去有些勉强。

“不不好意思大侠！我实在是害怕…”

我的话音越来越低，身前身后忽然都没了动静。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袭来，我顿了顿，脑中忽然浮现出不久之前那个火光中的身影。同样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的火焰舔舐着带有一点血迹的刀尖，冷峻而残酷的样子犹如没有感情的杀神。

不过，他救了我一命，尽管有可能是由于什么隐情，但至少于我有救命之恩。

希望渺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厚着脸皮继续说了下去。

“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所以能不能帮帮忙，拜托！”

说完，我看着他，对面的少年果不其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眉头蹙起，像是格外排斥什么东西一样，身上的气息也陡然变得危险。

冷峻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

果然，一定是拒绝吧。

我上前一步，面前的刺客一动不动，像是对上了什么棘手的敌人，一时沉默。

“你嘅恩情，我已經報完了”（你的恩情，我已经报完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疑惑道。是真的疑惑。

报恩？让这位刺客？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

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必在李府摸爬滚打快十年也一无所成了。

他是不是弄错了。

我忍不住仔仔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刺客。从初次见面就不变深紫色衣袍，一身方便做事的简洁装束，有些苍白的面容，看起来像睡眠不足消不下去的黑眼圈。

有点像能力过强被老板压榨的疲惫上班族。

当然，只是打趣，扯远了。

我正看着，面前的少年忽然伸出手搭上剑鞘。

还没来得及细想，脖颈处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勒住，弄得我显些喘不上气。

不，是已经喘不上气了。

不慌如此，腰间还被刀刃抵着，甚至可以嗅到隐约的血腥味。

没想到我也能有被挟持的一天。

见状，少年露出了相当恐怖的神情，墨色的双瞳在黑暗中隐隐折射出光亮，紫色的衣袍被风掀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与此同时，从见面起就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杀意也陡然变重，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高原地区缺氧的病人，气血涌上脸颊，快要被闷死了。

只是这种死法未免太痛苦了些。

听着挟持住我的男人狂妄的话语，我挣扎起来。对方却恼羞成怒，腰间的刀刃刺破了皮肉。

疼痛感袭来。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瞬间完成的一样，一声尚未来得及发出的短促惊叫，伴随着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勒住脖子的手臂也瞬间松开，我捂住胸口，劫后余生般喘了几口气。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进肺内，冷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等到终于喘匀了气，我回头一看，瞬间睁大双眼。

只不过目光很快从被杀死的男人身上路过，定格在另一个身影上。

干净利落的一剑，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快到只能看到刀刃落下时的残影，结束后便收刀入鞘，剑甚至没染上一点鲜血。

结束一切后，少年转过身看过来。

整个过程中，他双眸低沉，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杀人像是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悄无声息站在某个角落中时，又像是和阴影融为了一体。

少年从树荫下走出，阳光一点点洒在他身上，高挺的五官在脸上投射下阴影。

虽说对这样的行径是心有余悸的，我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

“厉害厉害！”

接着便是郑重其事地承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少年皱了皱眉，自动将我夸他的后几句话屏蔽，一句话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你唔驚咩？”（你不害怕吗？）

“……”

我嗫嚅着，还没等回答，就看到方才怀抱着孩子的妇人跌跌撞撞从树丛中跑出来。

看到我，她顿了顿，泪眼汪汪。

我立刻摆摆手。

“不不不，是他做的。此乃江湖人士，身怀大道，行侠仗义，专做为民除害之事。要谢就谢他。”

闻言，少年顿时沉默住，紧绷的神色都有了些破裂的痕迹，在无语和冷漠间不断切换。

道谢过后，由于要继续找到逃难时分散的家人，妇人先行离开了。见她走了，少年转身，也要离开。

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衣角。

“做乜”（干什么？）

他看过来的一刹那，我心里有些退缩。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没什么，只是想起来还没问…大侠你贵姓？”

“你不需要知道。 恩情我已還，再見。”（你不需要知道。恩情我已还，再见）

“等等…！”

他停下。

我顿了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意，瑟缩了一下。

“既然是恩情，那就应该还个彻底，不是吗？”

“大侠你仔细想想。你救了我一命，要是这之后我在半路上不小心死了，岂不是白费功夫？”

“家乡有句古话，叫作救人要救彻底，所以…”

他打断我，“我有救你兩命。 之後會點，唔关我嘅”（我已经救了你两命。之后会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我顿住。

话虽然是这么说…

见我松开，少年做势要走。

“你不认识路吧？”

他忽然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我会碰见他两次。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码头有可能很快就被封锁，我们只有两天时间赶过去。”

“也没有其他意思啦，只不过找人同行的话，可能会快一点。”

末了，我垂下头。

这么牵强的理由，正常人都不太可能会答应吧。对方毕竟是刺客，要是不行就算了。

少年看了过来。

片刻的无言，他忽然开口：“就由你帶路”（那就由你带路）

“啊？”

我愣了下，“…好，好。”

有些恍惚。

就这么答应了？

片刻后。

“你说你叫柒？”

听了少年的叙述，我顿了下。

这听上去不像什么名字，倒像是某种编号。真的会有人叫编号一样的名字吗？比如说伍六七什么的。

柒沉默一瞬，“只係代號，我冇名。”（只是代号，我没有名字。）

我还想再问什么，少年神色有些不耐，打断了我，“既然如此，帶路吧”（既然如此，带路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