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的白天,是被各种声音切割成碎片的。高音喇叭里副导演沙哑的指令,轨道车移动的摩擦声,演员情绪饱满的台词,还有无数工作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共同编织成一片忙碌而嘈杂的背景音。在这片音浪中,赵樱源像一滴水,融入了由群演组成的庞大背景里。
她所在的区域,是仿照旧上海租界修建的街道,建筑带着明显的欧式风格,但细节处又透出东方的韵味。空气中漂浮着为了制造氛围而点燃的特制烟饼的气味,有点甜,又有点呛人。赵樱源穿着剧组发放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旗袍,袖口和领口有着精致的盘扣,但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有些痒。她的头发被梳成两个简单的发髻,脸上扑了厚厚的粉,让她的气色看起来符合那个年代的艰辛。
她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主角于一家咖啡馆门外进行秘密会晤时,和其他几十个女孩一样,扮演街上来往的行人。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眼神不能乱瞟,尤其不能去看镜头或者主角的方向,要自然地融入环境,成为一幅会呼吸的背景画。
然而,人的本能总是难以完全克制。每当导演喊“开始”,赵樱源的余光总能捕捉到几十米外那个焦点中心的身影。肖战今天穿着一身熨帖的深棕色格纹西装,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打扮得像一位留洋归来的绅士。但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是紧绷而警觉的,与对手戏演员交换眼神时,那种暗流涌动的张力,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受到。
一场戏拍完,导演似乎对某个走位不太满意,把肖战和女主角叫到监视器前回看。赵樱源和其他的群演得以暂时休息,大家或蹲或站,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有几个胆子大的女孩,互相怂恿着,想趁这个机会凑上前去要签名,但还没靠近,就被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退后点,退后点!演员在工作,不要打扰!”工作人员的声音不算严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肖战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从监视器上抬起头,朝着人群方向温和地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带着歉意的弧度,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和导演讨论起来。然后,他在助理和保镖的护送下,快步走向停在街角阴凉处的黑色房车。
赵樱源站在原地,心里没有半分被拒绝的失落,反而有种“理应如此”的理解。她看着那扇房车门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众星捧月、光芒万丈的焦点;一边是她这样默默无闻、为了一天几百块报酬而奔波的存在。但这几十米的距离,对她而言,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一种让她感到安心的“观赏距离”。她能远远地看着他发光发热,感受着那种被梦想照亮的氛围,就已经足够幸福了。这种幸福,简单,纯粹,甚至带着点自我奉献式的感动。
一天的拍摄在夕阳西下时接近尾声。最后一场戏是夜戏,需要她们这些“行人”在渐暗的天色下营造出华灯初上的街头氛围。灯光师打起了柔和的暖光,人造的霓虹灯牌也亮了起来。赵樱源裹紧了单薄的旗袍,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凉意。当她终于听到副导演喊“群演收工!过来领钱!”时,几乎要欢呼出来。
从剧务手里接过两张簇新的百元钞票时,她感觉那纸张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仔细地把钱放进随身带着的一个有小扣子的布袋里,再把布袋小心地塞进贴身的口袋,拍了拍。这不仅仅是两百块钱,这是她今天站了将近十个小时的证明,是她离梦想更近了一小步的象征,更是她和骆音凡接下来几天生活的保障。
而此刻,那辆黑色的房车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隔音良好的车厢将外面的嘈杂完全隔绝,空调送出适宜的温度。肖战已经换下了戏服,穿着舒适的棉质运动装,靠在宽大的座椅上,闭着眼睛,让化妆师清俊用卸妆棉仔细地帮他清洁脸部。
执行经纪人大波拿着行程表,低声跟他确认着明天的安排:“明天上午没有你的戏,可以多睡会儿。下午是杂志专访,在酒店进行。晚上……晚上有个饭局,导演和制片人想聊聊后期宣传的事,你看……”
“饭局推了吧,”肖战闭着眼,声音带着卸妆时的含糊,但语气很清晰,“就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准备后面的戏。替我谢谢导演和制片的好意。”
“行,我去说。”大波点点头,在行程表上做了个记号。他知道肖战的脾气,不喜欢无谓的应酬,尤其是拍摄期间,更愿意把精力留在角色上。
卸完妆,清俊收拾好东西,轻声说了句“战哥你休息一下”便下了车。车里只剩下肖战和大波。肖战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目光落在车窗外。外面,收工的人群正在散去,灯光昏暗,人影幢幢。忽然,一个穿着蓝布旗袍、扎着两个发髻的年轻女孩的背影闯入他的视线,她正和同伴说笑着走向远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那背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具体的容貌,而是那种姿态,带着点倔强,又有点傻气的欢快。他微微晃神,随即失笑。大概是最近看剧本太投入,有点神经过敏了。横店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年轻女孩,每一个都怀揣着明星梦,每一个背影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当下的艰辛。他见过太多,也早已学会不再轻易投注过多的注意力。
他收回目光,重新靠在椅背上。疲惫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还在回放着白天拍摄的细节,思考着如何能让下一个镜头的表现更有层次。
当赵樱源揣着那两百块钱,带着一身疲惫却又兴奋的心情回到出租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她只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摸索着打开房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和外卖餐盒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广告牌的光线透进来一点,勾勒出沙发上那个蜷缩着的模糊轮廓。骆音凡果然还在那里,姿势似乎和她早上出门时没有任何变化,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
赵樱源心里那点因为见到偶像和拿到报酬而产生的雀跃,像火苗遇到了冷风,瞬间矮了下去。她打开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她走到沙发边,蹲下身,看着骆音凡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缺乏神采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凡凡,”她放柔了声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骆音凡冰凉的手背,“我回来啦。今天赚到钱了,我们出去吃烧烤好不好?就路口那家,你上次说烤茄子还不错的那家。”
骆音凡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聚焦,看清是她,又漠然地移开视线,声音轻飘飘的:“不想吃,没胃口。”
“不行,必须去!”赵樱源这次没有由着她,展现出难得的坚持。她伸手把骆音凡从沙发里拉起来,触手之处是惊人的瘦削和冰凉。她心里一酸,动作却更加坚决,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帮她穿上外套和鞋子,“你看看你,再这样下去真要变成雕塑了。走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吃点热的东西,人就有精神了!”
骆音凡几乎没什么反抗的力气,或者说,她连反抗的意愿都失去了,像个人偶一样被赵樱源摆弄着,带出了门。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路口烧烤摊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滋滋作响的肉串,弥漫的香料味道,喧闹的人声,这一切都与她死水般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樱源点了一大堆东西,特意嘱咐老板烤串少放辣。她拉着骆音凡在角落一张矮桌旁坐下,把唯一一张干净的凳子让给骆音凡,自己则搬了个塑料筐倒扣着坐。她看着骆音凡小口地吃着烤得软糯的茄子,苍白的脸颊在炉火的映照下似乎有了一点血色,心里那种混合着心疼和愧疚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凡凡,”她低下头,用竹签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豆干,“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要是……要是我能像那些大明星一样赚大钱,就能让你住好房子,不用天天吃这些了……”
骆音凡停下动作,抬起眼。路灯和炉火的光线交织在赵樱源年轻的脸上,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诚的懊恼。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傻话。钱多了,烦恼未必就少了。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说不定比我们更羡慕这种坐在路边摊,不用在意别人眼光的自在。”
她想起过去穿着高级套装,坐在米其林餐厅里,周围是彬彬有礼的交谈和精致的食物,但每一分钟都需要计算得失,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局势。那种精神上的紧绷,远比此刻的落魄更消耗人。
“才不是呢!”赵樱源立刻抬起头反驳,眼睛瞪得圆圆的,“钱当然最重要了!有钱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有钱你就不用住那个破房子,不用为了一日三餐发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得太急,被一口辣椒籽呛到,顿时咳得惊天动地,眼泪直流。
骆音凡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把水杯递到她嘴边:“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好不容易缓过气,赵樱源用手背抹掉眼泪,立刻又恢复了活力,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她抓住骆音凡的胳膊,兴奋地压低声音:“凡凡!我今天又看到肖战了!我的天,近距离看更帅了!皮肤好好,鼻子好挺!就是感觉有点冷冷的,不太容易接近的样子,不过这样更有魅力了,你说是不是?”
骆音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慢慢地抽回自己的胳膊,拿起一串烤馒头片,机械地咬了一口。冷冷的?不容易接近?这两个词像两根细针,轻轻刺痛了她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在她的印象里,肖战和这两个形容词根本搭不上边。那是个会在夏日的树荫下,因为她一句“食堂菜好辣”就偷偷跑回家学做糖醋排骨的傻小子;是个会在她迷路时,一边在电话里气得跳脚骂她“路痴没救了”,一边又会满头大汗地骑着自行车找到她,然后把头盔扣在她头上,载着她穿越大街小巷的话痨;是个会在她考试前,把自己整理的重点笔记塞给她,还非要模仿老师口气给她划重点,结果自己先笑场的阳光少年。
物是人非。骆音凡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或许那个复杂的圈子早已将他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或许只活在她的回忆里了。
回去的路上,夜色更深了。赵樱源亲昵地挽着骆音凡的胳膊,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畅想:“唉,要是能拿到一张他的亲笔签名就好了,就签在我的那个小本子上……让我用什么换我都愿意!”
骆音凡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依赖和温度,像寒冷冬夜里唯一的热源。她沉默地走着,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一个……签名而已,有什么值得倾家荡产的。”
“那不一样!”赵樱源立刻激动起来,“那是信仰!是光!是鼓励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骆音凡没有再说话。她抬头望了一眼夜空,稀疏的星星在城市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有些黯淡。她下定决心,在肖战剧组待在横店的这段时间,她一定要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场合。那段过往,早已被她亲手埋藏,没有必要,也不愿意再挖出来。现在的她,只想守着自己这一方小小的、颓败的天地,和身边这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闺蜜,过一天算一天。
走到楼道口,那熟悉的黑暗和潮湿气味再次将她包裹。在踏入黑暗之前,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那家星级酒店的方向。顶层的某个套房,或许正亮着灯。
她迅速转回头,紧紧挽住赵樱源的手臂,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勇气,然后迈步走进了漆黑的楼道,将身后那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彻底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