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银般的光屑沿着十三颗行星散着明亮与柔和,夜穹像被泼洒了墨玉髓研磨的釉彩,幽深无垠。
楚楚又重新回到了燕王府邸后头的人居玉宇中,坐在枯萎的葡萄藤架子下,这位置观景极佳,一仰脸就能将无穷的夜色收尽眼底,坐着石凳,喝着茶水,莫不悠闲。
“娘娘,天儿虽是炎热,也要当心着凉。”说着,小平已把软毯披在了楚楚身上。
“谢谢小平,别忙了,还是陪我一起看星星吧。”楚楚牵住小平的手,又拉她坐在身边,“这些星星好像看上去挨着特别近,实际上它们之间以光年为距离单位,一光年可是人类穷尽一生都无法走完的距离。”
今天晚上属于注定不平凡的一夜,天上的十三颗行星排成一条直线,天降异象,必有大动。
燕王朱棣于今夜攻下南京城,建文帝身死,连绵的大火吞没了整座皇宫,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她如那些亲兵随士跪在他的身侧,夜凉如水,青石砖上散发的寒意浸透她的膝盖,又蔓延至四肢百骸,楚楚终是选择臣服于了这个时代,同样臣服了一个帝王。
檐上潜伏数十暗卫,皆由朱棣亲点,今夜奉命护送楚楚归府,并将庭院重重严守,此刻便是蝇虫亦难潜入。
皇宫那头估摸着正忙着扑火善后,她被朱棣安排着先回燕王府小住。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现在的身份又异常尴尬,既是前朝旧臣又是新帝宠姬,无论哪个身份,都够她喝一壶的,如今躲起来才是最好的法子。
小平望向天空,似有些不明所以。
其实和小玩子待得久了,楚楚才明白些许道理。
她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严肃,不知变通。念书的时候又累又苦,好像有考不完的托福雅思GRE,工作的时候又忙又拼,好像有抓不完逃犯强盗大毒枭。
结果横跨六百多年,她倒不如一个“小偷”活得通透,最初的两个人谁也看不过去谁,可近乎天敌的两个人却又如此的一致。
一个拼命自证自己即使在大明王朝也能活得游刃有余,一个拼命自证即使在大明王朝也要活得有准则底线,她看不起她的偷奸耍滑,她瞧不上她的一本正经。
不得不说,如果这四年里没有小玩子陪着她,她会因为担心朱棣的安危而疯掉。
看似是楚楚时常会去找小玩子替她递去朱允炆一切安好的消息,实际上楚楚心里清楚,有小玩子这个历史专家在,只要她不大动,朱棣也就一切无虞。
不知道朱允炆如何了。
他们走的时候,还是在深夜,如果回到了六百年后也是深夜吗?他们两个人会在一起吗?
她的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仔细想想她们两个人似乎都是被命运指引好的,小玩子一直跟着朱允炆,得到朱元璋的喜爱,又赐予朱允炆做了皇长孙妃。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的话,那她很明显就是冲着朱棣来的,进宫的刺客逃到了燕王朱棣的面前,误打误撞认错了人,阴差阳错又成了他的侍妾柳妃。
按照小玩子所说,朱允炆的结局有点神秘,而她仿佛注定要陪着朱棣走完她的结局。
她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有人告诉过我,十三颗行星连成一条直线这种天文现象六百年才会出现一次,再想看见就要等到六百年之后了。”
记忆的深处浮现出一个真挚无比的男人,在充斥着暖黄色的温馨家中,那男人手捧钻戒,眼中满是赤诚期待,对她说:“楚楚,嫁给我。”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很想回答“Yes,I do.”
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只有今晚抓到文物大盗后她才安心,她想她一定马不停蹄赶回来和他一起看满天星河。
“柳妃娘娘是否在担心爷?娘娘放心吧,想来过些时日,爷便会亲自来见娘娘了。”
柳妃娘娘……好久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如果不是朱棣当年尽全力护住了她,恐怕她早已死在了锦衣卫手中,这个时代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而巍巍皇权就是这个时代的至高无上的通行证。
楚楚看着小平那张青涩稚嫩的脸笑了笑,这丫头要是放在现代,这个年纪还在念国中吧,真是难为她要跟着朱棣那个老古板,“几年未见,长高了不少,也苗条了。”
小平歪了歪头,不解问道:“娘娘,什么是苗条?”
楚楚闻言一笑,又握住了小平的手,“就是变漂亮的意思,以后你要多吃点肉,你还在长身体,不能缺营养的。”
小平讷讷的,依然听不懂楚楚之言,可字字句句皆像是亲人的叮嘱,她的娘娘还是这般亲和良善,“夜来风冷,娘娘当心着凉,不然我们还是进去吧……”
“我还想再看几眼,过了今晚,就再也看不到了。”
这一晚,楚楚没有进屋,而是坐在院中熬了一个大夜,直至天光破晓,星辰隐尽她才终于彻底落下了那颗高悬的心。
她要永远和过去say goodbye了。
吹了一夜的风楚楚的头有点疼,也实在熬不住便回了屋。晨起回屋时窗边的鸟儿鸣着清脆的叫声,小平替楚楚掩好床帐便悄悄退了下去,伴着着鸟鸣声她入了眠,只是梦中情景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小玩子骂她是小三插足,一会儿是朱棣与她床榻缠绵,一会儿是朱允炆将她倚重看待……
这一觉睡得颇为不安稳,待睁眼时竟然已经到晌午了,昏昏沉沉得醒来,楚楚强意挥去了一整夜的光怪陆离,头却愈发得沉重起来。
小平一直守在门外,廊下的檐影低垂,几名刚刚被拨来的宫女垂首静立。
听得屋内有了动静,雕花门被无声开启,小平先进了屋子,这几人皆是双手平拖玉盘金盆、香炉漆盒等盥洗器具鱼贯而入。
楚楚的目光微抬,缓缓扫过她们,皆是生脸面孔,屏息敛气,如泥塑木雕般规矩无声,便心知这都是朱棣的意思。
小平绞了帕子奉上,看见楚楚脸色煞白,不免担忧问道:“娘娘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楚楚微微笑道:“我没事,谢谢你小平,我只是睡得有些晚了,有点头疼。”
“那娘娘可要用早膳?今儿早膳有碧粳粥、胭脂鹅脯、糟鹌鹑、拌香干还有酱瓜茄丁。小平还记得您喜欢吃薄荷凉糕,也早已吩咐厨房做好了。”
楚楚不自觉地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薄荷凉糕她的确喜欢吃来着,清凉软糯,很适合夏天解暑当早茶,难为小平还记得,可她现在没那个心思,只觉额头有银针在扎着她,疼得很。
“你替我吃了吧,我头还是有点疼,再睡会儿。”
她的头疼是老毛病,虽然朱棣也让大夫治过,但是后来的时候就是会断断续续出现一次头疼。
她想过这是为什么,高空坠落砸在硬物上,她没有小玩子运气那么好,来到明朝的第一件事就是被磕坏了脑子,失去记忆又重拾记忆。
这四年里她的精神高度紧张,除却要做好大内侍卫总管的本职工作,还要藏匿小玩子的踪迹不被发现。
她日日在心中焦急朱棣的状况,却口不能言;身边的朱允炆面对着仙仙过世,夜夜自责而哭;小玩子守着那一方玉枕寄托着对她小呆瓜的思念……还有朱棣,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想来只会过得比他们更要忧惶不安。
在这四年中,身边的一切都似乎陷入了悲痛,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偶尔袭来的便是这钻心的头痛。
下午的时候楚楚依然没有起身,燕王府在一瞬间便陷入了慌乱,新帝爱重的娘娘竟在他们的一众伺候下头疼得起不了身,怕不是全府上下都要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