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端着一碗软糯香甜的红豆小圆子过来,小平接过,小心翼翼的放到案几上,“娘娘进些红豆汤吧,这些日子您病着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些日子她专心养病,朱棣把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全都换了个遍,除了小平,其余的人皆是陌生的面孔,且伺候的人比以往更周全也更紧绷,无论她做什么,身后总有一行人远远跟着。
白日里为了楚楚不再昏沉睡觉,小平会把躺椅放在院里,院子里刚好植了青松,铺开半亩青阴。楚楚斜倚在楠木的躺椅上,树影筛下的光斑在她裙裾上流动,躺椅吱呀轻响,她半阖着眼,摇晃着沉进浓荫里,叫人昏昏欲睡。
楚楚朦胧睁眼时,看见小平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对,一瘸一拐的,楚楚看着,便知是受了罚。
楚楚拉住小平的手,心生愧疚,“是我连累你了……”
小平垂下头去,恭谨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皇上只是一时生气,对小平已经很仁厚了。”
楚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阖上了双目。
坠入梦境时,周遭的松荫与蝉鸣骤然褪去,眼前是一间铺着深棕木地板的书房。
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书架,朱第坐在圈椅里翻着书,见她来抬眸笑:“来了?刚整理完书,你来得正好。”
楚楚指尖碰书脊:“你看的这是什么?”
朱第挪过书,指腹轻点,《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的书,讲社会结构演变,想看看对你病情有帮助没。”
“这和心理治疗有什么关系?”楚楚不解问道。
朱第翻到折角页,声音轻缓:“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经历完那起凶杀案后,你总觉得周围的‘危险’是藏着的,那种不安总让你攥着被子不敢睡吗?”
楚楚听完他的话,狠狠点过头。
“其实你这种‘怕失控’的感觉,跟书里讲的父权社会运转逻辑,本质是相通的。”
朱第顺手递过为一杯刚刚冲泡好的蓝山,话语间带着几分共情,“这本书里说,父权社会靠‘藏着的恐惧’进行阶级运转的,它不像你经历的那种极端恶意,但本质上都是在‘逼’人紧绷,上层压下层,下层怕出错,慢慢忘了怎么活,眼里只剩规避麻烦、顺应规则。”
朱第合上书,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的温柔:“但书里特意点出,真正的人应该是充满爱与宁静喜悦的,这些跟恐惧的情绪是截然相反的两极。就像你当初没经历那些事时,能坐在阳台晒一下午太阳那样。”
楚楚听得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懂得这样多,忽然轻声问:“我还以为你只看心理学的专业书呢,怎么连这种社科类的也读这么细?”
朱第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温柔的笑意:“心理学包罗万象,要懂人为何难过,要知他处的社会什么样,历史里的活法、哲学里对‘怎么活’的琢磨,多看人文社科才能摸透人性,不然只盯着‘心理’二字,就跟隔雾看东西似的。”
朱第说着,把楚楚拉到藤椅上坐下,语气软得像浸了颗温糖,“刚跟你聊那些时,你攥着杯子的手都松了,现在想起以前晒阳台的日子,心里是不是没那么沉了?”
楚楚捧着温热的杯壁,暖意在指尖漫开,抬眼时正撞进他温和的目光,眼底不自觉漾开软意,轻声唤道:“朱第……”
这两个字还悬在舌尖,周遭的咖啡香与百叶窗的光影骤然碎开。她猛地惊醒,耳边只剩松叶沙沙声,抬眼便见朱棣蹲在躺椅旁,眉峰蹙着,见她睁眼,喉间滚出低哑的回应:“我在。”
楚楚沉闷不言,朱棣站起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你头上的伤刚刚见好,吹不得风,我抱你回房。”
她近来茶饭不思,又夜夜睡不安稳,本就瘦弱的身躯折腾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抱在怀里像是稻草那样轻。
楚楚窝在他的怀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内殿里早已备好了药,青瓷碗里的药汁泛着苦香,朱棣坐在床边,亲自用瓷勺舀了一勺,吹凉了才递到她唇边。
“喝了药,病才好得快。”朱棣语气放软,指尖还带着抱她回来时沾上的凉意,轻轻托着她的下巴。
楚楚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些日子亦是折磨了朱棣许久,可梦里朱第的话还在耳边打转,那点暖意瞬间被周遭的压抑冲散。
药汁刚碰到舌尖,苦涩便顺着喉咙往上涌,楚楚偏过头,一口将药全都吐在了锦帕上,深色的渍痕迅速晕开。
朱棣眉峰蹙起,一时间慌了神色,忙不迭拿着锦帕擦去她嘴角的苦药。
一旁的嬷嬷忽然膝行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难掩的急切:“皇上,奴婢……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侧目看她,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沉意:“说。”
“娘娘这月的月信,已经迟了快十日了。”嬷嬷的指尖攥着衣角,头垂得更低,“先前娘娘病着,奴婢没敢多想,可方才娘娘吐了药……会不会是……是有喜了?”
“有喜?”这两个字像惊雷炸在朱棣心头,他猛地攥住楚楚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节泛白,眼底瞬间迸出惊人的亮。
他盼这孩子盼了许久,可这光只亮了片刻,便被楚楚苍白的脸色浇得淡了。
他低头看她锁骨处凹陷的弧度,想起这几日她连半碗粥都喝不下,夜里咳得整宿不能睡……
朱棣的眼眸微垂,变成了沉甸甸的顾虑。若真有了,她这病弱的身子怎么扛得住怀胎十月?可若没有……那点刚冒头的期待,又实在舍不得压下去。
朱棣踱了两步,终究是叹了口气,他转身看向殿外,声音里添了几分迟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传御医。”
三保哪敢耽搁,转身就往外疾步走,靴底跑在金砖上,声响在寂静的内殿里格外清晰。
不多时,御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跪在床边行了大礼。
朱棣亲自将楚楚的手腕从锦被里轻轻托起,垫上软枕,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仔细些,莫要出错。”
御医应了声“是”,指尖搭在楚楚的腕脉上。
内殿静得针落可闻,锦帘挡去大半光线,几缕微光落在朱棣紧绷的侧脸,他紧盯着御医,不自觉露着期待。
楚楚却浑身发紧,垂眸盯着交叠的指尖,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日光晃在她脸上,容色沉郁,眼底无半分待为人母的喜悦,反倒蒙着化不开的霜。
如果命运真的让她这个时候怀了孕,可真是和她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西宫的人太过于想要平息这场帝王的怒火,如果她此时有孕,无疑是最稳妥的法子。
小平在一旁悄悄叹气,心里直嘀咕:娘娘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这可是皇子啊,季淑妃就是个例,如今哪怕遭到了陛下的厌弃,可有了子嗣,皇上也会念着往日情分,娘娘应该明白才是!
御医把完脉,刚要开口,朱棣已追问道:“如何?”
楚楚的指尖猛地攥紧了锦被,她连头都没抬,只觉得殿里的空气越来越闷,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此时那御医战战兢兢的收回搭在楚楚腕间的锦帕,跪在地上,以头抵着地,“回陛下,娘娘身子孱弱,需得好生静养,才……才可有孕。”
这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答复,御医的话落进殿里,朱棣悬了半日的心倒先沉了下去。她连药都喝不下,哪能轻易有孕?可心里那点侥幸盼头,还是跟着这话碎了,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淡得像殿外飘过的云。
待殿内宫人、御医都悄无声息退尽,朱棣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楚楚垂着的睫毛上,方才诊脉时,她那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
朱棣的那点失望还没淡去,又被这股凉意裹住心尖。
他沉默着抬手,想碰一碰她苍白的脸颊,指尖还没挨着,楚楚却先动了动,避开了他的触碰,忽然开口:“朱棣,你可否放了柴胡?”
这话像火星掉进了刚积好的油里,瞬间点燃了朱棣压着的火气。
朱棣收回手,指节攥得发紧,她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不在这宫里的安稳,偏偏总为不相干的人拧着性子,连自己病着都不管。
“如眉,”他咬着牙,每个字都透着冷硬,“如今你的身份尊贵,不该为了一个卑贱的侍卫开口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