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楚楚无意识地呢喃,那个在唇齿间辗转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刻入灵魂的魔力。
“朱第?朱第……朱棣!——”
她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这动作立刻惊动了守候一夜的帝王。朱棣迅速坐到床边,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如眉!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如眉……
他唤的始终是如眉……
不是楚楚。
“朱棣?”楚楚抬眸,眼中满是迷茫与疏离。她环视四周,古雅的陈设,鲛绡帐外垂首屏息的宫人,一切都在冰冷地提醒她,仍被困在这六百年前的时空。
朱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神色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她眼中的光不再清澈,反而蒙上了一层陌生的雾霭,让他心头骤然揪紧。
楚楚捂住隐隐作痛的脑后,混乱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汹涌而至,现代血腥的案发现场、教坊司坠亡的妇人、她奋不顾身扑救孩子的画面……
一幕幕交织重叠,最终定格于眼前这张俊朗却令她心悸的容颜。
她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巨大的恐惧与无力感如冰水浇顶,让她浑身剧颤。她猛地推开朱棣,像受惊的幼兽般蜷缩至床角,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朱棣试图靠近,她却止不住地颤抖,将脸深埋入膝间,不肯再看他一眼。
朱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凝视着那个缩在角落的身影,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如眉……你,你怕我?”
他一生杀伐决断,所做的一切无不是要让四海臣服、万民敬畏。可当他最珍视的女子眼中竟也流露出与世人无二的恐惧时,那种刺痛远胜于千军万马踏过胸膛。
“……是你抓了柴胡!”楚楚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那哭声里裹挟着巨大的悲怆,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一般。
朱棣怔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这一次,他未再多言,只是默然收紧了臂弯。楚楚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泪水浸透龙袍,而帝王只是沉默地拥着她,任那灼热的悲伤烫进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难以置信地低问:“……那些人也值得你如此耗神?”
楚楚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哪怕我听见世人皆骂当今天子是残酷无情的暴君,也可以置之不理吗?”
他眼底骤然掠过阴厉的狠色。楚楚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拽住他的衣袖,大颗泪珠滚落,哽咽道:“朱棣,你今日烹杀铁铉以昭皇威、震慑朝臣,可天下万民何其之多,你岂能杀尽天下人来堵住悠悠众口?”
他坐在烛光中,身影半明半暗,仿佛被光影割裂。
楚楚望着他伟岸却孤寂的身躯,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与现实在脑海中交织闪现。她捂住仍在作痛的后脑,悲戚道:“朱棣,我曾办过一个案子。成年男子奸淫幼女致其怀孕,女孩产子后,婴孩被生父活埋……等我抓到那人时,已过去多年,那女孩也早已疯了。”
“我苦无证据指控凶手,在案情最关键时,我带着所有同僚给关公上了三炷香。我祈求忠义之神显灵,还那可怜女孩一个清白。”
“你可知最后关头,我们竟真在林中挖出了婴儿骸骨,而骸骨身旁恰好孤零零立着一棵与整片林子树种迥异的树,年轮清晰记载的岁月,与案发时间完全吻合……你说,这是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楚楚不知这个故事会引发何感想,只见朱棣抬头,眼中满是疑惑与复杂。他越发好奇她的过往,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她接触过如此骇人听闻又离奇曲折的案件。
“你想说什么?”他沉声问。
她此刻振振有词,宛如化身为忠义无双的关公,如同审判者般辩是非黑白。或许她是想说,他今日所为,终有一日会遭报应。
“我想说,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强者都不该挥刀向弱者!”楚楚突然扬高声调,近乎祈求,“朱棣,你已烹杀铁铉,诛尽方孝孺十族,若论震慑,早已人人自危。为何还要将屠刀指向老弱妇孺?你可知谷王仗着有功,在外奸淫掳掠,他今晚竟想侮辱铁铉年仅四岁的幼女!朱高煜的年纪与那女孩相仿,你也是父亲,你也有孩子……”
“放肆!”他再也遏制不住怒意,“你怎敢拿皇子与罪臣之子相提并论!”
在朱棣眼中,那些蝼蚁般的性命甚至不值一提。他站在权力之巅,只需轻飘飘一语,便可令山河变色、血流成河。
“当年随徐达大将军北征!”朱棣的声音陡然沉厚,带着血与火的记忆,“两淮之地、洪泽湖一带,本是丰饶鱼米之乡,却变得几百里荒无人烟。色目人将良田圈为马场,屠戮百姓埋于地下做肥。草长得愈盛,土地却愈阴寒刺骨,四野鬼火荧荧,遍地哀嚎呜咽,十几万铮铮铁汉,无不垂泪……”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重回那片血色战场:“他们视我百姓如草芥,肆意践踏屠戮时,可曾有过半分怜悯?今日之所为,不过是以牙还牙!”
“朱棣……”楚楚含泪望他,那个几近被权力与仇恨吞噬的人,那个用杀戮宣泄心中暴戾的人,却也是她最爱的人。
心痛如绞,她捂住心口连连抽泣,脑中缺氧般眩晕,不多时便软软歪倒一旁。
朱棣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安置于榻上,终是沉闷道:“如眉,你头伤未愈,御医说若不静养恐旧疾复发。此事……待你好了再议。”
听着这近乎搪塞的话语,楚楚知道不会有后文了。君心之固,固不可彻,这才是她必须接受的历史真相……
此后,楚楚常陷入浑噩梦境。自那日起,她便总梦见曾在香港、英国生活的点滴:有时与同窗埋头苦读,有时与同事勘破谜案,有时又回到一个个血腥的现场……
御医每日呈上的汤药浓黑苦涩,据说有凝神安眠之奇效。然而每每饮下,楚楚却并未获得安宁,反而坠入更幽深诡异的梦境深渊,不得解脱。
多少个深夜,楚楚在斑驳破碎的梦魇中挣扎哭喊,总有一双坚实的手臂第一时间将她拥入怀中。
朱棣夜夜宿于外间榻上,但凡内室稍有动静,他便即刻惊醒,疾步而至。他会轻轻扶起冷汗淋漓的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前,如哄慰受惊的孩童般,用带着薄茧的指腹一遍遍抚过她颤抖的脊背。
楚楚夜夜冷汗浸透寝衣,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宫人不敢怠慢,彻夜温着热水,备好软巾,只盼能让她随时擦拭,换得片刻清爽。
这夜,朱棣照例在外间歇下,却被内间细微的动静惊醒。掀帘而入,只见楚楚又在梦中痛苦挣扎,中衣尽湿,紧贴在她单薄的背脊上。他蹙眉凝视片刻,忽然挥手屏退了正要上前伺候的宫人。
“都下去。”他沉声道,亲自取过温水中浸软的巾帕为楚楚更换干燥的寝衣,他看见楚楚日渐消瘦,原本莹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身形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
朱棣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钝刀寸寸凌迟,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夜里头楚楚睡不安稳,白日里小平唤她也要迟疑半晌,反应慢了几拍。
楚楚心知这是旧日心理创伤再次复发。可如今,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温润如玉的朱第,再也没有人能治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