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赴暖

西宫的烛火连着半月都亮到深夜。

　　寝殿里，案上堆满了图纸与古籍，精铁打造的手铳零件散落在一侧，沾着细密的铁屑。

　　楚楚裹着件厚实的墨色锦袍，发丝用一支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烛火映得泛着浅黄。

　　指尖捏着炭笔，在纸上细细勾勒膛线的螺旋角度，时而停下来，拿起一旁的枪管比对，眉头紧紧皱着。

　　白天跟工部匠人讨论时，他们说这般细密的膛线难锻打，她便想着改改角度，可画了三张图，总觉得还差些意思。

　　“娘娘，子时了，该歇息了。”小平端着温好的参汤进来，见她仍伏在案上，小心翼翼而道。

　　楚楚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炭笔在纸上又添了一笔：“把汤放那儿吧，我再看会儿。”

　　话音刚落，殿门被轻轻推开，朱棣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刚从前殿过来，身上还披着明黄的龙袍，见楚楚这般模样，眉头先皱了起来：“又熬到这么晚？手铳的事急不得，身子要紧。”

　　楚楚这才抬眼，眼底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的青影连脂粉都盖不住，放下炭笔后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声音有些哑：“我想早点把图纸定下来，匠人等着开工呢。”

　　朱棣走过去，伸手替她捏了捏肩，掌心的温度透过锦袍传过来，带着熟悉的龙涎香。

　　朱棣低头看着案上的图纸，密密麻麻的标注比工部的奏折还细致，心里又疼又气，“再急也不能拿身子熬，你看你这脸色，都快跟纸一样白了。”

　　说着，朱棣便想拉她起身：“别画了，跟我去歇息。”

　　楚楚轻轻挣开朱棣的手，往后退了退，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炭笔：“你要是累就先睡吧，我不困，再看会儿。”

　　方才想到的膛线的改良法子，再琢磨琢磨就能定了，这个时候不能半途而废。

　　朱棣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暖意淡了些。

　　这半个月，朱棣每晚过来，楚楚不是在画图纸，就是在拆对手铳零件，连跟他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夜里想抱她睡，她总说“再等等”，等楚楚忙完，朱棣早已困得睡熟。醒来时，她又早早爬起来跟匠人议事。

　　算下来，已经有小半个月了，他竟连跟她好好亲近的机会都没有。

　　心里的堵塞像堆了团棉花，可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软语，“那我陪你，你画你的，我在旁边看书。”

　　楚楚没应声，只点了点头，重新埋首在图纸里。

　　烛火跳动，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个坐在榻边静静翻书，明明在同一个殿里，却透着几分疏离。

　　朱棣翻着书，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她那边飘，看着她时不时咬着唇思考，指尖在纸上反复摩挲，心里又气又无奈，气她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又无奈自己没法强迫她休息。

　　……

　　西宫的晚膳已经热了两回。

　　朱棣坐在紫檀木的膳桌旁，指尖叩了叩描金的瓷碗沿。

　　窗外天色已暗，殿内宫灯燃得明亮，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没动几筷子。

　　“陛下，这炙羊肉再热怕是要老了。”三保躬身站在一旁，小声提醒。

　　朱棣没应声，只抬眼望向殿门。

　　往常这个时辰，楚楚该从工房回来了，穿着她那件藕荷色锦袍，带着一身墨香与铁屑的味道，笑盈盈地坐到他对面，问他今日朝堂上可有趣事。

　　可今日，殿门却迟迟没开，直到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在地上禀道：“陛下，娘娘……娘娘还在工房，说要和匠人商议膛线的打磨法子，让您先用膳，不必等她了。”

　　朱棣握着玉箸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又松开，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小宫女磕了个头，连忙退下。

　　殿内静得只剩宫灯烛芯的噼啪声。

　　三保看着自家主子面上平静，指尖却在膳桌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里已然明了。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传膳——”

　　朱棣终于抬眼，瞥了他一眼。

　　三保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这是该说话了，“陛下，奴才斗胆多嘴，娘娘一心扑在改良手铳上，日夜操劳，身子怕是熬不住。不如寻个由头，让娘娘暂且歇几日？”

　　朱棣抬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沉了下去，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她那性子，认准了的事，劝不动。”

　　三保连忙道：“奴才倒有个主意，京郊汤泉行宫刚刚修缮完毕，眼下天凉，泡汤泉最是解乏。陛下若带着娘娘去行宫小住，既能让娘娘松泛松泛，也能……让您与娘娘好好相处几日。”

　　朱棣握着杯盏的手顿了顿，眼底那点焦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暖意。

　　朱棣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敲了敲，“这个主意，倒可行。”

　　朱棣目光掠过窗外西宫的方向，那点因楚楚而起的焦虑，终于有了落处。

　　片刻后，他已扬声吩咐道：“去工房，告诉工部的人，今日议事到此为止，让他们都退下。”

　　……

　　温泉赐浴的旨意消息传到西宫时，宫人们都炸开了锅。

　　小平捧着楚楚的衣物，笑得合不拢嘴：“娘娘，陛下要带您去汤泉行宫呢！听说那行宫可漂亮了，汤泉的水是暖的，泡完身子能松快不少！”

　　其他宫女也围着，七嘴八舌地说着：“是啊娘娘，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咱们跟着您，也能沾沾光呢！”

　　楚楚正低头整理散落的手铳图纸，指尖还沾着点炭灰，闻言动作一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古代也有温泉？

　　她忽然想起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那时总爱和同学去郊外的室外温泉馆。英国四面环海，气候湿得像能拧出水，一到冬天更是大雪纷飞，冷得人指尖发僵，每到假期，她们就会找这种暖融融的地方，裹着厚浴袍坐在池边，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在ddl前赶essay，蒸汽混着咖啡香，连写作业都没那么枯燥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颈，这半个月熬得太狠，后背早就僵得像块铁板，去泡汤泉放松确实是个好主意，权当给自己放个假期。

　　楚楚放下图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都发出轻微的声响，嘴角弯起一点笑意，“好啊，那就去看看。”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西宫门外已列开了仪仗，明黄的御驾马车居中，两侧是执戟的锦衣卫，身后跟着载着衣物、点心的侍从车驾，连马蹄都裹了软布，生怕扰了晨间的静。

　　朱棣特意让人将御驾马车改得更宽敞，车厢内壁铺着银狐裘，脚下是三层厚锦垫，角落的暖炉燃着银丝炭，连风口都挡着绣绒帘。小几上摆着汝窑茶盏，盛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旁边的食盒里，水晶糕、玫瑰酥等点心还冒着热气，全是楚楚爱吃的。

　　待楚楚上车坐定，车队才缓缓启程。

　　车驾驶离皇宫，碾过青石板路时几乎听不见颠簸，窗外的景致也渐渐换了模样，先是宫墙的朱红渐远，接着是京郊的良田铺展开来，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田埂上偶有农人牵着牛走过，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晨雾，倒比宫里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楚楚掀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了些。

　　朱棣坐在她身边，见她看得入神，伸手揽住她的肩：“喜欢外面的景致？以后若是想出来，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

　　楚楚点了点头，靠在朱棣的肩上，轻声道：“好久没见这么开阔的地方了。”

　　在宫里待久了，看惯了四方的天，偶尔出来走走，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

　　马车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到了汤泉行宫。

　　行宫依山而建，青瓦白墙，隐在葱郁的树林间，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雅致。走近了才见，宫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气势恢宏，门口的宫人早已躬身等候。

　　进了行宫，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路边种着成片的梅树，虽未开花，却已能想象到冬日梅花绽放的景致。再往里走，便是汤泉所在的暖阁，阁外绕着一圈回廊，廊下挂着精致的宫灯，风吹过，宫灯轻轻晃动，映得地面光影斑驳。

　　“怎么样？这里还合心意吗？”朱棣牵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

　　楚楚看着眼前的景致，眼底满是笑意，“很漂亮，比我想象中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