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铳的最终定稿图纸,在一个月后的深夜里终于尘埃落定。
最后这几日,楚楚几乎未曾合眼,索性宿在了工房之中,与一众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同吃同住,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
若非小平常在中间传递消息,捎来换洗衣物与朱棣的亲口关怀,只怕那位日理万机的帝王,早已难抑关切,要亲临这满是炭火与桐油气味的工房了。
待所有收尾工作完毕,看着匠人们捧着那叠浸透众人心血的图纸下去打样制作,楚楚才扶着桌沿,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将整个制定流程又严谨复盘了一遍,觉得是时候向她的“顶头上司”汇报成果了,便揉了揉酸涩不堪的双眼,确认图纸备份无误,这才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备份图纸仔细卷好,以丝带轻束,踏着未晞的晨露返回宫中。
楚楚几乎是怀着一丝工程验收般的郑重与隐隐的期待,想象着朱棣见到成果时的惊喜模样,步履不由加快,几乎是提着小跑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廊,来至奉天殿前。
值守的宫人内侍见是她,皆训练有素地垂首敛目,无声退至两侧,让出通往殿内的通路。
“朱棣!……”
楚楚笑着唤他,话音未落人已踏入殿内。
然而,满心的欢喜在看清殿内情形时骤然凝固。
暖阁的紫檀木大案前,坐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双丫髻,模样伶俐。
朱棣正立于她身后,微微俯身,宽厚的手掌全然包裹住那只执笔的小手,极富耐心地引着笔锋在宣纸上缓缓移动。
下首处,一位身着淡雅宫装的女子娴静端坐,身旁小几上摆放着时新瓜果与一盏袅袅生烟的香茗,她正执一方素帕掩着唇角,望着眼前景象,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好一幅温馨和乐,宛若天伦的画卷。
楚楚的脚步霎时僵在原地,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猛地窜上心头,迅速弥漫开来。
原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身边早有温婉美人相伴,更有稚龄孩童承欢膝下!
自己熬得双眼通红、一身疲惫,他这里却是红袖添香,尽享安宁。
朱棣抬眼见是楚楚,眸中瞬间掠过毫不掩饰的惊喜,自然地放下笔,温声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楚心头那股无名火灼灼燃烧,话语不受控制地带着刺溜了出来,“皇上有娇妾贴心侍奉,有稚女绕膝解颐,共享天伦之乐,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闲人?”
朱棣闻言明显一怔,那执笔的小姑娘也困惑地抬起头,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看皇兄,又望望门口这位语带锋芒的美丽女子。
下首坐着的张美人更是惊得敛了笑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显然未曾见过有人敢对天子如此直言冒犯。
随即,朱棣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温和地揉了揉那女孩儿的发顶,道:“宝庆,皇兄交给你个任务,你若能让嫂嫂展颜一笑,朕便重重赏你,如何?”
那女孩儿甚是机灵,立刻站起身,像模像样地对朱棣行了个万福礼,乖巧应道:“是,宝庆遵旨。”
皇兄?……嫂嫂?……
楚楚呆立当场,满腔翻涌的醋意被这两个称呼瞬间冻结,只剩下无尽的尴尬。
只见那名唤宝庆的小姑娘已跑到她身边,伸出小手拽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声音甜糯如蜜,“嫂嫂,你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宝庆猜,你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就像……就像御花园里最好看的海棠花全都开了一样!”
她轻轻摇着楚楚的手臂,软语央求,“嫂嫂,你笑一个给宝庆看看嘛,皇兄说了,你笑了就有赏赐呢!”
这时,那温婉女子也站起身,朝楚楚微微颔首,得体见,:“想来这位便是名满宫闱的柳妃娘娘了,妾身是张美人。”
张美人不再多言,转向朱棣盈盈一礼:“陛下,若暂无他事,臣妾便先行带宝庆退下了。”
朱棣微微颔首,“嗯,去吧。”
看着那乖巧的女孩与年纪看似与自己相仿的张美人,楚楚心下恍然,随即涌起一阵复杂的怜悯。
张美人容颜正盛,眉目如画,若在现代社会,该是享受青春、追寻所爱的年华,在这里却已成为垂暮帝王的妃嫔,甚至诞下幼女。
如今新帝登基,她虽得善待,却注定要在这深宫高墙内,守着“前朝美人”的身份,耗尽余生的春光。这便是封建皇权下,女子如浮萍般身不由己的宿命。
她们的荣辱生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想到自己方才不问青红皂白的莽撞与失态,竟是在与这样一个命运早已不由自己掌控的女子计较,她顿感歉然,语气也柔和下来,“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言语失当,还请张美人勿怪。”
张美人抬眼细细看了楚楚一眼,只觉得这位柳妃眉宇间自带一股鲜活的英气,行事说话皆不同于寻常宫妃的温吞婉约,心下似乎明白了陛下为何对她另眼相待。
张氏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娘娘言重了,妾身与孩儿先行告退。”
待那母女二人离去,殿内只剩下他与楚楚。楚楚仍有些窘迫,讷讷道:“你……她们……”
朱棣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伸出双臂,一手轻扶她的背脊,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打横抱起,然后自己坐回宽大的御座,将她安稳地置于自己膝上。
他环抱着她,低笑着在她耳边解释:“那是宝庆公主,父皇晚年得了这么个女儿,视若明珠。只是父皇驾崩时她才三岁,实在惹人怜惜。想着无人照拂,我这才让她的生母张氏带着她住在宫里。”
楚楚心中飞快计算,朱元璋去世时已是古稀之年……她面上不由一热,更重要的是,自己竟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穿越百年,竟还在吃自己爱人妹妹的醋!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蓦然想起现代时,朱第也曾让他那古灵精怪的妹妹朱菲来“考验”她,害她误以为是女友,白白生了一场闷气。
时空轮转,这醋吃起来竟是跨越了时空,令人哭笑不得。
朱棣见她神色变幻,知她已明白过来,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声音低沉而充满期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如眉,什么时候,你也能为我诞下一儿半女,让我也能亲手教我们的孩儿执笔习字?”
楚楚脸颊顿时绯红,在他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低声道:“这……这种事情急不来的,你也知道,总要看缘分……”
朱棣亲昵地吻了吻她的发丝,气息温热:“我相信,上天既将你送到我身边,定会赐给我们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儿。”
听他话语中的珍视与期盼,楚楚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强烈的歉疚。
他如此期盼着与她的血脉延续,可她却因着对未来的不确定与迷茫,前些时日还偷偷去寻了季淑妃,私下询问避孕之法。
虽然后来因心绪纷乱,并未真的付诸行动,但那份想要暂时逃避的念头,让她此刻面对他的坦诚时,感到无地自容。
也正是这份心虚,让她近来借着绘制手铳图纸的由头,或多或少存了躲着他的心思。
朱棣似乎并未察觉她复杂的心绪,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语气转而带上几分戏谑与愉悦:“不过……方才某人那股子酸劲儿,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当真没有生气?”
楚楚面皮薄,被他点破,更是羞窘,扭开头嘴硬道:“才没有!我……我只是气你耽误我汇报正事!这般重要的图纸,你倒有闲心教孩子写字。”
朱棣闻言,低沉的笑声自胸腔震出,手臂收得更紧,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是吗?可我方才见你为此吃味,心里……却是十分欢喜。”
“好了,说正事。”
楚楚深吸一口气,敛起赧色,将带来的图纸在御案上徐徐铺展。
但见一轴细腻的黄卷纸上,用极其工整的笔触勾勒出一柄前所未见的手铳形制。每一处结构都以不同粗细的墨线精确描绘,旁边配以清秀却坚定的蝇头小楷注解。
“我建议将枪管缩短半尺,如此既能大幅减轻重量,便于士兵携带,也更利于快速瞄准……”
“此处增设了可开合的小盖,平日防潮,用时掀开即可……”
“最关键的改动在此,我摒弃了畏风惧雨的火绳,改用燧石打火。扣动扳机时燧石撞击生火,纵使雨天亦可击发……”
看着图纸上精妙绝伦的设计,朱棣的指尖在图纸边缘轻轻摩挲。
这几日,他早已在心底反复思量——眼前这个女子带来的,何止是一两件新奇物事。
她随手画出的图纸,她脱口而出的术语,她那些看似不经意却颠覆常理的构想,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卷徐徐展开的天书,每一页都写着超乎想象的智慧;又像一座深不见底的宝藏,每次探寻都能发现新的惊喜。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些奇思妙想背后暗含的,是一整套截然不同的认知天地的方式。
若能善加引导,假以时日......
“如眉,”朱棣抬起眼,目光如深潭般望进她眼底,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你可知道,你所做的这些,于大明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楚楚还沉浸在刚才的技术讲解里,正想着要不要再补充说明膛线的打磨工艺,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应道:“这才哪儿到哪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楚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眼帘,正对上朱棣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