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脊渊顶的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拂过林辰沉静的面庞。
子夜的钟声仿佛还在山谷间回荡,他那双紧闭的眼眸骤然睁开,其中不见半分睡意,只有一片幽深的警惕。
就在方才,他心口那缕微弱如豆的火种,毫无征兆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被外力引动,而是一种源于同类的、遍布天地的剧变所引发的共鸣。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江羽裳和周逸尘也察觉到了异样。
周逸尘负责警戒的南域七城,那七座象征着天道威严、万年不灭的火坛,竟在三息之内,齐齐黯淡下去。
没有狂风,没有暴雨,那熊熊燃烧的青金火焰,就像被一只无形巨手同时掐灭,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
“怎么回事!”周逸尘惊喝出声,身形一晃便要冲出营地。
“别动!”江羽裳的声音清冷而急促,她十指翻飞,无数根肉眼难辨的织命丝已然探入虚空,追踪着那消散的火息。
“火……没有灭。”
她话音未落,周逸尘便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南方百里之外的数片荒丘之上,七团烈焰冲天而起,其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青金色,而是夹杂着一抹尊贵而诡谲的紫色,紫金二色交织缠绕,宛如活物一般,在夜空中缓缓游移、舒展。
它们不再固定于一处,而是像拥有了自主意识的兽群,漫无目的地在荒原上行走。
江羽裳的指尖传来剧烈的颤抖,织命丝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她脸色煞白:“这火……它在找人。它认得某种气息,就像……就像迷途的孤狼在寻找同类的气味,在寻亲。”
“寻亲?”周逸尘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眼中厉色一闪,“会不会是那个被你斩掉的执杖者替身?它的残影未灭,在召集旧部?”
林辰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两人身后,他遥望着天边那七团游走的紫金妖火,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是它。那替身是‘主’的傀儡,它的意志是占有和命令。而这火里,没有‘主’的意志,只有一种亘古的、执拗的‘等’。”
等待。
一个简单却又无比沉重的词,让江羽裳和周逸尘同时陷入了沉默。
三人不再迟疑,循着那紫金火龙游走的方向一路南下。
这火焰走得很慢,仿佛极有耐心,又像是在给某人留下足够追寻的线索。
他们途经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火坛,坛身布满裂纹,被岁月和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
就在经过火坛的一刹那,林辰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道曾被执杖烙印灼烧过的火纹,此刻竟微微发烫,仿佛被地底深处的某种东西唤醒。
他蹲下身,无视满地积灰,伸手拂开脚下厚厚的灰烬。
指尖触及之处,并非冰冷的泥土,而是一块温热的硬物。
他发力一挖,一块残破的石碑碎片被他从焦土中掘了出来。
碎片只有半掌大小,边缘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用蛮力击碎。
其上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古字,笔锋苍劲,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薪尽,火不灭。”
薪尽火传。
江羽裳轻声念出,她以灵识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块残碑。
就在她的灵识触碰到碑文的瞬间,碎片骤然变得滚烫,一道细小的紫金火苗竟从碑文的裂口中“嗤”地一声窜了出来!
火苗在半空中灵巧地一扭,竟勾勒出一段残缺的功法印式。
那起手式,与林辰所修炼的《太清玄元炼体诀》惊人地相似,却又在细微的灵力运转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似乎更加古老、更加原始。
林辰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得分明,这碑文的刻痕深处,残留着一丝与他心火同源,却又更加苍老的气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是天道刻下的碑……是上一代,或者更早的火种持有者,自己留下的。”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彻底颠覆了他们对这个世界力量体系的认知。
回到临时的营地,林辰彻夜未眠。
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卷,终于在一本被焚毁了大半、名为《南火遗录》的残本中,找到了一段几乎无法辨认的记载:“……天火非天赐,乃前人以身为薪,燃命而成。薪尽则火传,传火者,非火之主,乃世之‘执灯人’……”
执灯人!
林辰猛然醒悟。
原来所谓的“刻碑者”,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而是每一代最接近火源本质,最能理解这火焰不屈意志的人,被火种主动选择,成为它的传承者。
他们不是主人,只是在黑暗中为后继者举起一盏灯的人。
而今,执杖者被斩,天道设下的枷锁破碎,火种恢复了自由。
它无主,也无需有主。
它正在做的,便是遵循最古老的本能,自行寻找下一批能够理解它、继承它意志的“执灯人”。
周逸尘紧锁眉头,不解地问:“可你不是刚斩断了执杖烙印吗?按理说,你应该就是它最直接的选择。”
林辰唇边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我斩的,是天道强加给我的‘名’,是那份必须臣服的契约。但火……它记得谁真正用自己的骨血烧断过锁链。它要找的,不是最强的,而是最像它的。”
为了验证这个惊世骇俗的猜想,林辰决定设一个局,引火入瓮,亲眼看一看这火种的真意。
他命令周逸尘,暗中召集了七名最近刚刚觉醒体修天赋的少年。
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出身平凡的无名之辈,有的甚至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流民。
林辰在荒原之上,按照南域七城的方位,布下了七座简陋的火坛。
随后,他逼出心口仅存的那一缕本源心火,将其小心翼翼地分作七份,如同七粒微尘,分别混入了七座火坛的薪柴之中。
但他没有点燃任何一座火坛,只是让众人退到远处,静静地等待。
他在赌,赌那游走的紫金神火,会无视那些声名显赫的天才,无视那些拥有庞大资源的世家子弟,而来选择这些一无所有,却拥有一颗不屈之心的凡人。
三日后的子时,天地间一片死寂。
突然,远方的天际,那七条紫金火龙仿佛收到了某种召唤,骤然调转方向,化作七道流光,撕裂夜幕,直奔这片荒原而来!
它们在七座火坛上空盘旋,似乎在犹豫,在辨认。
片刻之后,其中六道紫金火光猛地俯冲而下,落入坛中。
轰然声中,六座火坛燃起了青金色的火焰,光芒虽盛,却少了一分灵性。
唯有最后一道、也是最纯粹的那道紫金火龙,它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最终,它没有选择火坛,而是化作一道纤细的火线,如同一条温柔的灵蛇,轻飘飘地落下,精准无比地扑向一名少年的掌心。
那少年衣衫褴褛,眼神却异常坚毅。
被火光及体的瞬间,他没有惊慌,反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紫金色的火焰没有灼伤他,而是缓缓渗入他的皮肤,在他的掌纹之中,竟浮现出一个与林辰当年初次觉醒时一模一样的火纹雏形!
林辰凝视着那少年,目光深邃。
江羽裳在他身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震撼:“它没有选择你的心火,而是选择了与你最相似的灵魂。它选的……是你影子的影子。”
那一夜,成了南域万年未有之变局的开端。
南域各地,陆续有火坛无故迁移,或者干脆熄灭。
而那象征着传承的紫金火苗,则化作了千千万万点萤火,成群结队地飞向了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边陲的村落,荒芜的山岭,甚至是人迹罕至的矿洞。
它们不再选择豪门大族,不再青睐天赋异禀的所谓天骄。
它们选择的,是那些在绝境中依旧挣扎求生的人,是那些敢于向命运挥拳的凡人。
林辰立于一座高崖之上,极目远眺。
他看见远方一座孤零零的山丘上,一名满身沧桑的老樵夫,正对着月光,颤抖着举起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
一缕微弱的紫金火苗,正在他的掌心缓缓燃起,那火光流转之间,竟赫然是《太清玄元炼体诀》第三重才能修出的完整印式!
只是,那印式虽成,却因老樵夫自身经脉的堵塞与衰败,显得极不稳定,火光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反噬其主。
林辰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弧度。
他仰望漫天星辰,轻声自语:“原来,火从来不等天定,它等的……是每一个敢伸手的人。”
话音落下,他心口那缕沉寂已久的残火,轻轻一跳。
那不是命令,不是召唤,而是一种跨越时空的遥远共鸣。
是敬意。
然而,这敬意之中,也夹杂着一丝焦灼与悲鸣。
林辰的目光重新落向那名老樵夫,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火焰已经找到了无数愿意承载它的薪柴,可这些薪柴,太过脆弱。
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神火之重?
这从天而降的无上机缘,对于这些从未接触过修炼的凡人而言,或许不是恩赐。
更可能是一场足以将他们烧成灰烬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