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话音未落,整个酒馆刹那间死寂,连角落里醉鬼的鼾声都停了。
噬火者!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来自极北冰原的寒气,让每一个体内藏着火种印记的人,从灵魂深处感到一阵刺骨的战栗。
那不仅仅是掠夺,是吞噬,是将一个火修者赖以生存的根基彻底抹除,化为虚无!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人人自危。
然而,在这份席卷了整个北域的恐慌中,偏远的小镇“安火镇”却仿佛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林辰挑着一担刚砍好的干柴,一步一个脚印,从山道上缓缓走下。
他的气息沉稳得如同山岩,没有半分火元波动,与镇上那些靠火种印记取暖、烧饭的凡人毫无二致。
汗水浸湿了他的粗布短褂,勾勒出他那并不如何雄壮,却极富韧性的肌肉线条。
“快看,那不是以前的‘火神’林辰吗?”路边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胆大的指着他,高声喊道。
另一个孩子附和着,学着大人的语气,尖声道:“什么火神呀!我爹说他现在是个连火都点不着的废物啦!”
孩童们的笑声清脆又刺耳,充满了最纯粹的恶意。
林辰却恍若未闻,只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脚步没有丝毫紊乱。
他的掌心,那曾一度燃烧着焚天之焰的火纹,如今已彻底封死,黯淡无光,摸上去只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是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
墨色的乌云压城,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镇口那座维系着全镇人信念的火坛,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火苗挣扎了几下,最终发出一声不甘的“嗤”响,彻底熄灭。
“糟了!火坛灭了!”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镇民们纷纷从屋里冲出,披着蓑衣,打着油纸伞,围在火坛边,脸上写满了绝望。
子时火熄,是大凶之兆,预示着火种退散,邪祟将至!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敬畏。
几个镇上的火修者试图用心火重新点燃,可他们的火种印记在这等天地之威下,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刚一催动,火苗就被狂风暴雨瞬间浇灭,反而引得自身气血翻涌。
众人束手无策,焦急万分之际,林辰正好挑着空担子路过。
他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又看了一眼那堆被雨水浇得透湿的木柴,沉默地走了过去。
他放下扁担,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拾起几根最湿的柴,用随身的柴刀削去湿透的表皮,露出里面相对干燥的木芯。
然后,他捡起两块坚硬的山石,调整好一个避风的角度,开始不紧不慢地敲击。
“铛…铛…铛…”
没有心火催动,没有元力加持,就是最原始、最笨拙的办法。
镇民们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惊疑,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一个连火种印记都废了的人,还想在暴雨中生火?
简直是痴人说梦!
“铛!”
终于,一星微弱的火花溅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小撮干燥火绒上。
火星一闪即逝。
失败了。
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林辰却毫无反应,继续敲击,神情专注得像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品。
又一星火花落下,火绒上冒起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
来了!
他立刻俯下身,缓缓地、极有节奏地吹气。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气流不大,却精准地将每一丝氧气都送到了那即将熄灭的火种核心。
那不是凡人的吹气,而是一种与风、与氧、与燃烧的韵律融为一体的共鸣。
众人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缕青烟越来越浓,一丝比米粒还小的火苗,颤颤巍巍地从火绒中探出了头。
雨水从他斗笠的边缘滑落,几乎要滴在火苗上,却被他巧妙地用身体挡住。
火苗,在暴雨中,竟奇迹般地稳住了!
并且在他的吹拂下,一点点舔舐着周围的干木芯,缓缓升起,从小指甲盖大小,慢慢变成拳头大小,最终“呼”的一声,将整堆湿柴彻底引燃!
熊熊的火焰驱散了寒意和黑暗,将每个镇民脸上错愕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远在千里之外的织命楼顶,一位身着宫装的绝美女子——江羽裳,正透过一面悬浮的命理水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指尖一缕若有若无的丝线轻轻拨动,水镜中的画面随之流转。
她轻声一叹,声音空灵而悠扬:“他不再是驾驭火,而是成了火本身的一部分。凡人畏惧天威,而他,却在天威之下,为火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家’。”
火焰重燃的第七日,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安火镇的入口。
那是个少年,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的掌心,一团赤、金、青三色交织的火焰日夜不息地躁动着,仿佛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
这团火焰,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的痛苦之源。
它不受控制,灼烧着他的经脉,也指引着他的方向。
他叫陈烬,循着掌心火焰中那丝微弱的、指向宁静的牵引,他走了整整七天七夜,最终来到了林辰的柴屋之外。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言语,只是在柴屋门口盘膝坐下,一跪就是三日三夜。
任凭风吹日晒,他如同一尊雕像,唯有掌心的三色火焰,如心跳般明灭不定,诉说着他的执着。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辰打着哈欠,提着两个木桶准备去溪边打水,一开门就看到了这个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少年。
林辰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三色火焰上,那火焰中的狂暴与迷茫,他再熟悉不过。
他放下水桶,声音平淡地开口:“你找的不是我,是答案。”
陈烬缓缓抬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却坚定:“我体内的火种在问——若前路已断,无人领路,那谁来证明,这条路还能走?”
这问题,问的是天下所有陷入瓶颈的火修者,问的是这个火道凋零的时代。
林辰没有回答,只是将地上的水桶向他面前推了推:“帮我挑水。走完这段路,再来问。”
陈烬看着那两个普通的木桶,又看了看林辰平静的眼眸,没有丝毫犹豫,默默站起身,接过了扁担。
从溪边到柴屋,十里山路,崎岖难行。
陈烬自幼修行,何曾干过这等粗活。
第一趟,他还能凭着修为硬撑。
第二趟,肩膀便被粗糙的扁担磨得发红。
第三趟,已经开始渗出血迹。
林辰不施以援手,也不开口指点,只是在前方缓步而行,仿佛一个真正的山间樵夫。
陈烬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往返。
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体内的三色火种因为主人的虚弱而愈发躁动,几乎要破体而出,将这该死的木桶和山路焚烧殆尽。
但他死死压抑着,这是他的考验,他懂。
第七趟,当他挑着水走到半山腰时,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双足早已磨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意识将要模糊,身体达到极限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他体内那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火种,因这极度的疲惫和虚弱,竟脱离了他的意志,自行运转起来!
三色火焰不再是狂暴地冲击经脉,而是化作一股股暖流,猛地自他足底的涌泉穴倒灌而入,沿着一条他从未设想过,任何典籍也从未记载过的火行路线,瞬间流遍全身!
那条路线,避开了他受损的经脉,滋养着他疲惫的肉身,每一步落下,足底的火焰就与大地产生一丝奇妙的共鸣,仿佛在汲取着大地的力量。
他猛然停住脚步,重重的水桶在他肩上纹丝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顿悟了!
“不是火随人走,是人随火活!”
他终于明白,他一直试图用意志去“控制”火,却忘了人本身也是一个天地烘炉,火的运行,自有其道。
当你放下控制,顺应其道时,火,才会真正成为你的一部分,与你共生。
林辰在前方停下,回头看见他眼中那自内而外燃起的火光,第一次露出了赞许的微笑,点了点头:“你现在,不是来找答案的了。你是来成为答案本身。”
陈烬心潮澎湃,掌心那团三色火焰感应到主人的顿悟,轰然暴涨,化作一道数丈高的华丽火柱,直欲冲破云霄。
他想用这全新的姿态,向这片天地发问,证明自己的道!
然而,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手掌,却轻飘飘地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是林辰。
那只手没有一丝元力,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至高的法则,陈烬那狂暴的火柱竟瞬间平息下来,重新缩回掌心。
“你急着向天证明火有源头,可曾想过——火,本无始终?”林辰的声音很轻。
他指向远处山巅,那里曾是镇上另一个火坛的遗址,早已熄灭多年。
“昨夜村口的火灭了,可今晨,村东头的铁匠铺里,已经燃起了新的炉火。火,从来不依靠谁来点亮,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愿意为它弯腰拾柴的人。”
陈烬怔住了。
他看着自己掌心那三色火焰,那火焰缓缓内敛,最终化作一点萤火般的微光,不再躁动不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更加坚定。
是啊,火,无处不在。
它在天上,是烈日惊雷;它在地下,是熔岩地脉;它在人间,是炉火,是烛光,是薪火相传。
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路”,其实一直都在脚下。
当夜,林辰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让他失去一切的地方——葬火渊。
无尽的深渊下,青铜古碑的残基上,漫天飞舞的火苗如泣如诉。
忽然,一簇从未见过的青金色火焰,自虚无中悄然凝聚,轻盈地落在他脚边。
旋即,这簇青金火燃起一圈无字的火环,将他温柔地围于中央。
深渊中亿万火苗,如同臣子觐见君王,齐齐向内低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余下无尽的温暖。
他没有动,也没有试图去领悟什么。
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那份温暖。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心口那处早已死寂的残火,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被点燃,而是被……记住了。
梦醒,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
他摊开手掌,掌心依旧空无一物,光滑如初。
但他却听见,屋外传来孩童们兴奋的欢呼声。
他推开门,只见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堆新柴,用他昨夜在暴雨中点火的方法,鼓着腮帮子,有模有样地吹着气。
一缕青烟升起,随即,一簇活泼的火苗跃然而出。
风,从山间吹过,卷起几点火星,飘向了远方。
无人称主,火已燎原。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南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盘坐于一座地火祠堂内,他身前,是一本由火元凝聚而成的古老法典。
他是南域火宗的太上长老,守护着最古老、最正统的“火之律令”长达三百年。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
他感觉到,天地间“火”的规则,似乎在发生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移。
他照着古法典上记载的法门运转心火,竟感到了一丝滞涩与不谐,而祠堂外,那些新入门的弟子用一些粗陋不堪的、甚至被视为“野路子”的法子生火,效率反而比往日更高。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天地间,重新谱写着关于火焰的至高法典。
老者霍然起身,望向遥远的北方,喃喃自语:“不对……不对!这天下的‘火道’……好像要自己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