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边境,一处无人知晓的荒山之巅,那名身着古朴麻衣的老者,双眸中倒映着万里山河,浑浊的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星辰在幻灭。
他感受着天地间火元之气的剧烈异动,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条奔腾了万年的大江,忽然在下游分化出千万条细微却充满生命力的溪流,它们不再遵循古老的主河道,而是各自渗透进田野、村庄、山林,以一种全新的、蛮横的方式滋润着大地。
这股力量,绕过了所有宗门大派设下的“道统”堤坝,直接源于凡俗,生于尘埃。
与此同时,一身风尘仆仆的周逸尘,终于回到了那座偏安一隅的小镇。
他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怀揣着足以颠覆整个南域的火种。
他大步流星,径直找到了正在院中劈柴的林辰。
“咔嚓!”
又一截木柴应声而裂,木屑飞溅。
林辰头也未抬,动作沉稳如山,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惊扰他手中斧头的节奏。
周逸尘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激动地将一个厚厚的册子拍在旁边的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册子封皮粗糙,是用兽皮临时缝制,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火行录》。
“林辰,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周逸尘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走遍了南域三十六村,如今的南域,早已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南域了!体修们不再削尖了脑袋去闯什么火狱秘境,他们学着赵三那疯子,用自己的血肉去熬炼凡火!我亲眼见到一个农夫,耕田时将火气引入铁犁,犁过的土地不仅松软,竟还带着一丝温养地力的火性!我还看到一个织女,在纺线时调整呼吸,引火气入棉线,纺出的布匹竟能抵御寻常刀剑!”
他顿了顿,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图案。
“最离谱的是这个!一个落魄书生,无法修行,却效仿符道,以笔墨为引,用胸中一口文气点燃凡火,画出的火纹竟能凝成火势,吓退野兽!他们……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火共生!”
周逸尘的眼中满是狂热与敬畏,他合上册子,看着依旧沉默劈柴的林辰,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整个南域的凡人,再也没有人问‘我该怎么练’,他们只会问自己——‘我正在做什么’。”
最后一截木柴被精准地劈开。
林辰放下斧头,拿起一块碎木,用小刀不急不缓地削着,动作专注而平静。
他吹掉木屑,淡淡地开口,声音仿佛与风融为一体:“当火成了生活,它就再也不会熄灭了。”
小镇的另一头,一间静雅的竹屋里,江羽裳盘膝而坐,双眸紧闭。
一根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晶莹丝线,自她指尖延伸而出,穿透虚空,悄无声息地探入林辰的魂海深处。
那里一片死寂,九条曾如真龙般盘踞的火脉被厚重的枷锁层层封印,宛如九座冰冷的死火山。
然而,江羽裳并未放弃。
她的织命丝如最灵敏的触须,在死寂的魂海中静静感知。
就在此时,南域某个偏远的村落里,一个孩童在玩泥巴时,无意间用手心的温度与泥土中的微弱火元产生了共鸣,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掌心一闪而逝。
也就在这一刹那,江羽裳清晰地感觉到,林辰那被封印的心口位置,传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
那震颤极其轻微,仿佛一座沉寂了千年的古钟,被远方另一座钟楼传来的钟声,轻轻撞击了一下外壁。
虽未鸣响,却已有了共振。
一次,两次,三次……每当南域有任何一个凡人,以自己的方式创造出一种新的用火之法,哪怕只是最粗浅的雏形,林辰的心口,都会传来这样一次转瞬即逝的震颤。
江羽裳缓缓收回织命丝,睁开眼眸,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绝美的脸上,映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又像是在对那个远处的男人说:“你不是无动于衷,你只是不愿承认……你依然在‘听火’。”
她没有惊动林辰,而是指尖一弹,一小截几乎化为虚无的织命残丝,悄然飞出,落入了小镇中心那座终日燃烧的火坛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大海,用以记录这小镇的火势波动,以及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小镇的火坛,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寄托。
但很快,怪事发生了。
火坛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
镇里有个哑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
她从不奢求修行,每日只是默默地来火坛,将人们砍好的木柴整齐地添进去,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火焰燃烧,一坐就是半天。
她听着风声,听着孩童的哭笑声,听着周逸塵的高谈阔论声,也听着不远处院子里,林辰那日复一日、单调不变的砍柴声。
某夜子时,当所有人都已沉睡,火坛中的青金色火焰忽然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竟以火焰为笔,勾勒出三个古朴的大字——听火式!
字迹在空中停留了三息,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不偏不倚地射向那个被惊醒后,正一脸茫然跪在地上的哑女,主动跃入了她的掌心,化作一朵温顺的火苗。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不明白,为何这天大的机缘,不选修为最高的周逸尘,不选那些日夜祈祷的壮汉,却偏偏选择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女?
人群中的周逸塵先是愕然,随即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释然与明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只知道求火,拜火,却忘了去听!她虽然口不能言,但她听得最多!她听见了林辰砍柴的节奏声,听见了赵三熬火的喘息声,听见了万物的生息声!火选她,是因为她真正听见了‘火燃之前’的声音!”
林辰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家屋檐的阴影下,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感觉到自己那沉寂已久的掌心,也泛起一丝久违的温热。
但他终究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人。
周逸尘见状,若是林辰还愿意指点一二,这孩子的前途,当不可限量!”
话音刚落,那哑女掌心中的火苗,竟毫无预兆地“噗”地一声,分化为三缕!
一缕火苗,笔直地指向林辰所在的屋门方向。
一缕火苗,依旧安稳地停留在哑女掌心。
而第三缕火苗,则飘飘摇摇,指向了远处那条漆黑的山道——那正是数月前,少年陈烬负气离去的方向!
周逸尘彻底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更畅快的大笑:“哈哈哈!我懂了!原来你早就教了!你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教导!你让火自己去指路!”
屋檐下,林辰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夜空,终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轻叹。
“火,从来不需要引路人……”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它只需要,一条不被挡住的路。”
那一夜,林辰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他漂浮在南域的上空,俯瞰大地。
南域三百座凡火之坛,在此刻同时燃烧到极致,冲天的火光汇聚在一起,竟在厚重的云层之下,投射出无数个巨大而清晰的倒影。
那些倒影,有挥斧的樵夫,有纺线的织女,有持笔的书生,有嬉闹的盲童,甚至有刚刚被火光选中的哑女……芸芸众生,皆在其中。
唯独,没有他。
他惊疑地低头,看向梦境中脚下的水面,水中空空如也,亦无他的倒影。
仿佛他是一个被这片火热世界遗忘的幽灵。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云层下的火影忽然开始流转。
所有人的倒影,无论在做什么,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停下了动作。
他们掌心的火苗,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林辰所在的虚空,仿佛在同时凝视着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没有影子的人。
“嗡——!”
一股无法言喻的震撼,从林辰的心口猛然炸开。
他豁然睁眼,从梦中惊醒。窗外,夜色正浓。
小镇中心的火坛,明明无风,火焰却正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熊熊燃烧着。
炽热的火光穿过窗棂,照在他身后的白墙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清晰无比的影子。
那影子,是他。
却又仿佛不是他。
那影子比他本人显得更加挺拔,更加孤高,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遥远感,宛如一尊亘古长存的神祇。
风,在窗外悄然扬起。
火坛中的火焰,沉默不语。
而墙上的那道影子,已然顶天立地。
就在此时,林辰的心神猛地一紧,他那双能“听火”的耳朵,第一次在现实中,捕捉到了一丝来自梦境之外的共鸣。
那不是南域这片温润火海中任何一种熟悉的声音。
它来自极远之处,顺着那条陈烬离去的山道方向。
那是一缕截然不同、充满了桀骜与锋锐的火意,如同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带着一股冰冷的质问,正笔直地、毫不掩饰地刺破夜幕,向着这座宁静的小镇疾驰而来。
墙壁上,那道伟岸的影子,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挑衅,它的头颅,在火光摇曳中,几不可察地微微转动了一下,望向了远方。